一個小孩在學校的下午,我和C約在一間有著大落地窗的咖啡店;她走進來,爽快地打了招呼坐下。很寒冷的天氣,她一如往常穿得簡單俐落。 如同她的穿著風格,我覺得C大致上是個「輕快」的人,像小步舞曲;因為這個輕快的印象,在這一場談話之前,我以為C即使不算是外向的人,也該是個擅長描述的人。 上面這個猜想大致上沒有偏離太多,C確實擅長描述,但後來我知道,在某些面向除外。 雖然C讀過這系列之前的文章,我還是向C解說一次,這個訪談會建立在卡牌的圖像、以及一個和教養有關的關鍵字上,而簡單俐落的C立刻就說出了那個關鍵字:情緒化。(關於這系列訪談,請參見媽媽這種少女:訪談的開始) 她把整疊牌分成三份,一張一張翻開,尋找讓她有感覺的圖像,她對著一張牌看了一陣子,那是一張有金魚缸的圖面,她笑著說:「這就是控制嘛!」將那張牌抽出來放在一邊,但最終仍然沒有選擇那張牌。 在瀏覽另外六七張牌之後,她選擇了下面這張。 「就是火山爆發啊!」她笑著說。 情緒化的媽媽 在C的眼光裡,這是一座大海中孤單的島,在夜晚爆發,噴散出許多音符和數學符號。她說:「那樣很有趣,像是煙火那樣細細的,海面上有火山爆發的光影。」這座火山像是她的母親,爆發前很平靜,爆發後有很大的力量;而爆炸是表面上的樣子,隱含著訊息。 我請她試著回想,告訴我她的母親會因為什麼事情而爆炸。C試著想了想,她說:「我不記得了,就是一些小事。」 她能夠清楚回溯到的記憶,是她大一開始跟母親的爭執。那時她常為了回家的門禁時間和母親爭執,雙方都情緒高漲;母親面對情緒的方式是吼叫,而少女C面對母親的情緒,則是鼓盡青春期的生猛力量,吼叫回去。 散落破碎的記憶 我試著提出一些可能,邀請C回想小時候的故事。 「是功課嗎?」 「不是,我的功課還不錯。」 「是手足的問題嗎?」 C想了一會兒,笑著說:「可能吧,我覺得他們對我妹偏心。」身為家庭裡的老大,我感同身受地笑了。但她仍舊想不起小時候的事,而是用最近發生的事情來推敲的。 「我從來不叫老大讓著老二,因為覺得從小身受其害,但媽媽說我小時候比較『鴨霸』,她會叫妹妹讓著我,我曾經懷疑是我扭曲了記憶?但是有幾次,我媽對著我的大兒子說:『你是姐姐,要讓著妹妹。』」 有了這個線索,我們花了很多時間追蹤這個話題,C終於想起一些關於少女C的故事。 「我媽煮飯,我跟妹妹在客廳玩,妹妹哭了,我想說死定了。」 「我妹是個愛哭包,要想辦法逗他笑,但咕嘰沒什麼用,就一直想說怎麼辦。」 「會怎麼個死定法?」我問。 「好像也不會怎麼樣。」C不太確定。 「此路不通啊。」我在心裡嘆了口氣。這時我才知道,看起來擅長描述事物的C,原來是這樣不擅長描述自己的記憶。 那個下午,在大片落地窗邊的陽光下,我們的談話像是走在乾燥清爽的冬日森林裡,C召喚而來的記憶是一地破碎的落葉,而我們踩在上面,發出的清脆聲音令人聯想起什麼,卻也想不到什麼。 「後來我不太在意偏心的事了,爸媽的認可對我來說,變得可有可無了。」 「我從小很堅持一件事,很自我,父母都沒辦法說服我。」 「從小我跟媽媽的關係一直都還算緊密,但從大學開始吵得很凶,一直到生小孩之前,我跟母親的關係變得很冷漠。媽媽嘗試跟我更親近,但她每次問東問西,我就覺得很煩;她一開口,我就生氣。」 「『親情淡薄』對我來說不是很重要的事,但親情在台灣卻被視為理所當然的,這對我來說很困擾。」 「大三大四之後,在一次跟男朋友的爭執之後,我發現我用我媽對待我的方式面對情緒;我覺得那樣好累。看了一些心理學的書之後,我開始用『超理性』的方式面對親密關係裡的衝突。我選擇用毫無情緒的方式回應,一開始的時候還有些壓抑,後來成為了一種模式。」 「我不喜歡我媽控制我,有一次她說,她跟其他媽媽比起來已經是很民主的媽媽了,我不以為然。」 「我時常被形容成倔強或拗。」 「雖然我的朋友蠻多的,但沒有關係非常緊密的朋友,這是我選擇的結果。」 C原本抽到、詮釋為「控制」的卡牌。 我們繼續走在森林裡,而我試著傾聽每一片落葉被踩踏的聲音,追蹤每一個細節,學習分辨它們是不是來自同一棵樹木。幾個轉彎之後,我在幾個聲響裡抓住一個直覺。我在筆記本上寫下:「是『想開』了,還是「關起來」呢?」 C的遺忘,讓我想起過去遇見的那些曾是少女的媽媽。她們之中,有的人心裡有一個秘密房間,裡面住著少女時的自己;有的人心裡有一個箱子,裡面放著過去的自己。我覺得少女C大概也住在C的身體裡,只是在哪裡呢?用什麼樣的象徵呢? 「妳是不是,」我小心翼翼地提出一個可能:「把那些記憶打包放在一個地方了?」 我和我的筆記本都不記得,C當時有沒有回答這個問題。 情緒化的自己 為了要更進一步深入森林裡,我們開始討論C跟小孩的關係。 「我也是個情緒化的人。」C這麼說。 令我們都驚訝的是,當我邀請她說一些自己情緒化的細節時,她沒辦法想起來,就像一時之間沒辦法想起那些小時候的記憶。 「我一直都是個記憶不太好的人,不太能主動會想起事情的細節,」C這麼說。但她停頓了一下,又接著說:「不過你剛才說『我是不是把那些回憶都打包起來放在一個地方』時,我有點鼻酸。」 情緒化的小孩 C的小孩也是情緒化的,C說:「她某一件事情過不去的時候,就會爆炸,滾來滾去,大叫。」 C覺得情緒化是沒有用的,而她有三種模式可以面對孩子的情緒化。「爆發的火山」是第一種模式,來自於原生家庭;而大學時期發展出來的第二種模式,是「冷漠對待」。至於第三種模式,是當媽媽之後發展出來的:「看了許多教養的文章,我理性上接納了『承接孩子情緒』的方法,陪孩子度過有情緒的狀態;實際上的經驗也發現,第一種和第二種模式,反而會讓小孩更加激動。」 C說了一些她在教養上的努力,包括對自己情緒化的克制,以及她在孩子手足關係的在意。她盡力不去比較孩子的成就,盡力做到公平,盡力不去做那些她過去在意的事。 C為孩子做了這麼多的努力,我突然想起一些有趣的問題。 「妳剛才說,親情淡薄不是妳在意的事。但妳為孩子做了這麼多努力,假如妳的孩子跟妳一樣不在意親情,妳ok嗎?」 「我會難過。」C解釋:「不過不是因為親情,而是我們之間目前發展出了很親密也很良好的關係,我也很看重她們,如果哪天這份關係壞掉了,我會很難過。」 這讓我想起少女C的媽媽,當少女C在大一開始「轉變」的那個時期,媽媽是不是也有一樣的難過呢? 控制自己,也是武裝自己。 冬日森林裡的盔甲女孩 在結束訪談之前,C提到了那個箱子的比喻: 「我覺得不是箱子,也許是……」那個擅長描述的C,慢慢地說:「在成長的過程中受過很多傷,武裝起來,穿上盔甲;因為受傷太辛苦了,所以要讓自己變成一個不會受傷的人。」 「你以前就知道這件事嗎?」我問她。 「不知道。」 「那麼,妳現在知道了,對這件事情有什麼想法嗎?」 「第一個念頭是,如果小孩是這樣的,這樣好可憐。」C停頓了一下,接著說:「第二個念頭是,我可憐嗎?」 在冬日、乾燥、滿地落葉的森林裡,我們的散步,最後遇見的不是一個房間、一只盒子,或一個將爆發未爆發的火山;那裡立著一位身穿盔甲的少女,也許在等待。 我還在想像,少女C與媽媽C之後會怎麼樣相處,將要一起走向哪裡。 開始閱讀: 媽媽這種少女:和「虧欠」戰鬥的少女H 媽媽這種少女:被疏離的少女G 媽媽這種少女:為愛戰鬥的少女T 媽媽這種少女:在陽台釋放電波的少女I 更多【好孩子權力故事】。 按:妙語說書人(Dixit)卡面為作者自行掃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