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這誰弄的?」
孩A:「不是我。」
孩B:「不是我。」
大人:「……啊就明明只有你們兩個?不然是誰?」
孩A:「是他先弄的!」
孩B:「他也有弄!」
大人:「那就把這裡收拾一下。」
孩A:「為什麼是我?又不是我一個人弄的。剛回家的C也有弄啊,他為什麼不用收?」
孩B:「對啊!C不用收為什麼我要收?」
家裡有兩個以上小孩的父母,大概常常遇見這種讓人理智線接近斷裂的情況。而我們在教育現場呢,也是每天都要面對這種鳥事。
有一次兩位孩子吵了起來。起因是小偉今天帶了好玩的玩具過來,毫無疑問得到團體裡的最高權力,他試圖透過安排玩玩具的次數,來鞏固自身的地位。
這陣子小偉已經逐漸坐上這個團體的老大位置,但他是一個十分辛苦的孩子,總是需要依靠製造他人的痛苦,來讓自己內在的憤恨得以舒張。讓小偉這麼順利地鞏固自身的地位,對大家都不是好事。於是我覺得不能讓他稱心如意。
當小偉才剛開始安排,就被我打斷。我對其它孩子說:「他正在做一件事,他打算透過安排玩玩具的次數來操縱你們,你們打算要接受他的操縱嗎?」那些孩子們還沒回答,幾乎是用身體來記住鬥爭技術的小偉,馬上就做出妥協,他說:「你們輪流玩吧,輪流玩。」
小偉對權力非常敏感,也因為來了好一陣子而清楚我的套路。他知道接下來我要做的,就是不斷鼓動這些孩子們聯合起來「推翻/抵制」握有絕對權力的人。於是他很快就做出對自己最有利的判斷。
這一回合是我跟其他孩子佔了上風。
但小偉終究沒有放棄,他仍然持續透過斷斷續續的介入玩具的安排順序,或者一再跳過阿牛,又或者毫無理由地減少阿牛持有玩具的時間,將阿牛一步步踩到階級的最下面。
這是常見、有效,並且難以對付的招數。為什麼是阿牛呢?因為阿牛是孩子裡最有自信的那個,也是最有可能不被小偉統治的那個。假如未來要有一個反抗軍,阿牛就是首領。
阿牛試著講理,但小偉不聽,並且隨著自己的喜好調整制度,讓阿牛看起來總是在蠻不講理的狀態裡。阿牛也得不到其它孩子的支援,畢竟只有阿牛得到不公平的對待,而其他孩子的待遇都比阿牛更好,再加上阿偉的操作,讓阿牛看起來是在無理取鬧。大多數孩子沒有發現這裡面有不公平,發現的那些,也不打算要冒險。
沒有別的方法了,阿牛決定要用身體的力量來反抗。他把玩具緊緊抓在手上。
在統治者小偉若有似無的煽動下,其它孩子圍著阿牛搶,三四個人抓緊他的手。有的孩子抓著玩具露出來的部分想要把它硬抽出來,有的孩子想要把他緊緊握著的手指一一扳開。
阿牛全身僵硬,阿牛在想什麼呢?他像是有道理,又像是無理取鬧。他像是受害者,又像是加害者。阿牛像是面對愛的小手的小孩,在規則的設定者面前,進行最頑強卻也最沒用的抵抗。
玩具斷了。
孩子們一哄而散。
意外的是,小偉除了罵了阿牛幾句「都是你啦,你幹嘛搶!」之外,竟然顯得不怎麼在意。而在回程裡,阿牛卻反過來不斷地去找小偉的麻煩。像是硬是要坐在小偉的旁邊,或是說一些挑釁小偉的話。
這兩個孩子的反常舉動,讓我跟助教覺得奇怪,於是我們將彼此的觀察與猜想放在一起討論了一會兒,才有了點眉目。
我帶著我們的猜想去找阿牛,直接了當地問他:「你是不是害怕玩具壞了,回家會被罵?」
阿牛堅硬地說:「為什麼他要說是我弄壞的?都是我的責任嗎?要不是他們來搶,會壞掉嗎?」
我盡可能迂迴,先接納他實在的部分:「沒錯,我也不認為全都是你的責任。不過,你是不是擔心什麼事情?需要我的幫忙嗎?」
阿牛稍稍放鬆了肩膀:「需要。」
我們細細談了,阿牛承認自己有一部份的責任,但他仍然堅持自己不會挨罵,直到談話慢慢展開,他也漸漸鬆軟下來。終於他說:「我還是有一點點擔心小偉去告狀。」
我:「那麼,聽起來,你認為你有一部份的責任,這樣的話,你願意賠償你認為自己應該負責的那一部份嗎?」
他點頭。
我接受阿牛的委託,代表他去跟小偉協商,請小偉「私下和解」這件事情,不要去向大人告狀。
小偉大方地說:「我沒有打算要告狀啊。」我說:「但是阿牛擔心你去告狀。」小偉斬釘截鐵地說:「我不會去告狀,因為我也最怕別人去告我的狀。」
我:「其實,你也擔心這件事被大人知道對不對?」
小偉眼珠轉了一下,點了點頭。
為了不被處罰,小偉跟阿牛回家向大人說的故事版本,大概會跟我在現場看到的版本,會很不一樣吧。每一次面對這樣的現場,都清楚見到「責罰」對「教育」的妨礙。
在父母來接小孩的時候,我向他們說明今天發生的事情,並且邀請他們不要因為今天發生的事情而處罰小孩:
「我們可以試著協助小孩負起責任,而不是讓他以後回想起這件事情,只記得處罰很可怕,開始傾向於否認或隱瞞自己的錯誤,失去好好面對的契機,也讓我們錯過協助他們的機會。」
如果有一天,讀高中的阿牛讓女朋友懷孕了(假如阿牛沒有正確的避孕知識);如果有一天,將來的小偉一個不留神把跟朋友借的車撞凹了一個角;如果有一天,你家的孩子把爸爸的遊戲記錄刪除了……
在這些時刻,我們會希望孩子們能夠面對自己,並且也願意相信我們、來找我們商量。而我們會一起好好負起責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