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於成為父親家庭裡的一員,在幾次嘗試過後。一如既往,不過換個地方住,換批人相處,於我而言,很快能適應。(時間線連結:
見到父親了)
臨別前幾日,大阿姨特別提醒,把行李收拾乾淨,別忘東西。我在這兒已打擾兩年,心裡有些捨不得。
大阿姨家成天打打鬧鬧,與表哥表姊雖年齡相差許多,在這一家子裡,確也見證何謂「手足」親情。大表姊性情敦厚,甚少動怒,縱然發起脾氣,總是同樣起手式─「吼唷!你很奇怪耶!」她雖溫柔,也常和二表姊吵架,牢騷起來,斷斷續續含糊不清又藕斷絲連的,每次皆可成功將二表姊激怒。
二表姊為人豪爽幽默,但性格剛烈易怒。她最不耐煩別人說話沒有重點,像老太婆裹腳布似的,偏偏大表姊正好屬這類人,以致她倆沒幾天一頓吵。
說是吵架,其實不然。僅只單方面實力的輾壓罷了。二表姊生起氣來,毫不猶豫就是上前一腳,即便對方手裡正端碗熱湯。
腳下功夫使完,那雙手伸將出去,緊揪著別人頭髮,又拽又扯又搖的,嘴裡破口大罵。大表姊每回的藕斷絲連,都非得把二表姊激到這等程度,她才肯把嘴巴閉上,不做口舌之爭。
三表哥正值叛逆青春期,他常跟兄弟「歐郎」出去玩滑板,標準街頭潮人配備─時髦T恤、VANS板鞋、露出半截內裏的寬垮牛仔褲。他們一群人在停車場玩滑板,自帶音響配樂,那時還登上流行雜誌內頁一隅。
三表哥也是跆拳道高手,不過繁瑣華麗的招式,在二表姊面前,毫無用武之地。
總之,我們最怕二表姊了。
離開那天,母親和大阿姨結算當月照顧費。
「啊!上個月買一塊橡皮擦啦!那時候沒報到。幾塊錢而已,等等算進去蛤。」
「沒關係啦,橡皮擦而已,幹什麼算啊?」
「講啥!輪到你喔!進去啦!沒你的事,我算就好!」
那段時間,管大姨丈叫「爸爸」。他下班回家後,常把我高高舉起,額頭一陣猛磕,然後問今天好嗎?有沒有很皮?至於大阿姨,我從沒想過叫她媽媽。大阿姨跟大姨丈不論從個性、外貌或身材看來,都像極周星馳《功夫》裡的包租公和包租婆。
(圖片取自https://kknews.cc/entertainment/rbpqeb4.html)
母親掏出錢包,拿一疊鈔票給大阿姨。大阿姨手指沾沾口水,唰唰地點了起來。「對!啊小孩接下來去爸爸那邊喔?好啦!也好啦!去爸爸那邊給他養啦!不然生下來也是要負責到耶!哈哈哈!」大阿姨一手把鈔票對折,塞進她緊繃的褲子口袋裡,口沫橫飛地說。「不知道啦,先讓他去住住看吧。」母親臉上泛起那時我尚未明白的笑容。
「哥、姊~!掰掰!」我站在門外,盯著窗裡的表哥表姊,大聲揮手道別。「掰~!」他們邊看電視,邊吃零嘴,異口同聲地,側過頭來,舉手示意道別。不知怎麼的,心裡一陣酸。
四年級暑假最後一週,住進父親家裡。為了我的到來,房子三樓搭起鐵皮。襖熱夏日烘烤著,雖已安裝兩個排風球,於室內也悶熱難耐。
這幾日,我嘗試細想這段回憶裡,產生質變的時點,然反覆思索,仍不得其中變化與推演。腦海裡,兩段時間的交疊,幸福與快樂,痛苦與壓抑,沒有漸次暈染的層次和美感,倒像一幅雅緻可愛的花海圖,陡然潑淋一桶膠黏黑漆。
搬進父親家裡頭的第一件事,就是為地板打蠟。三樓後半部是晾衣場,前半部鐵皮隔開為房。房裡以H鋼等建材隔出樓中樓,上下兩層。
下層置放書桌、衣櫃和簡單雜物,上層擺一張竹棉雙層薄床墊,我站著舉起手,可摸到屋頂內的鋼構支架,水塔隔間就在床榻右側,伸手可及。
父親節儉,他騎著「無牌機車」到處穿梭時,會撿些狀況堪稱良好的物品。他是厲害的水電師傅,修理不成問題,然美感令人無法恭維。
他這樣撿了一幅畫回來,邊框重新刷塗釘牢後,掛在房裡書桌後方。那幅畫是一位西班牙鬥牛士的半身肖像,眼睛瞪得老大,半邊臉隱沒在漆黑背景中,著華麗紅底金邊鬥牛士表演服。
鬥牛士的畫,在夜晚只亮起小燈時,更顯詭譎。在房間裡,不管走到哪,總覺得畫中人死死地盯著自己瞧。我真搞不懂掛這畫的用意何在,也全然不懂他的品味。
睡了兩晚。那日用完早餐後,父親從工作室拿來打蠟膏和一塊小方布。他蹲在地上,揀一區示範。我接過工具後,依樣畫葫蘆。
父親起身,說今天得把地板上完蠟,反覆三道工序,馬虎不得。我按著指示,跪在地上打蠟已三個多小時,很快把第一道工序完成。雙手、膝蓋沾滿澀滑蠟膏,汗流浹背,全身化工味。
我下樓與父親報告工作進度,時已過兩點。父親沙發坐著,雙手彎曲枕於腦後,兩腿伸直交疊,靠在桌上。妹妹旁邊玩著家家酒的小物件,阿姨廚房客廳進出收拾。此時肚子有些餓了,想著等父親檢查完,便能吃飯。
父親伸了伸懶腰,隨我走上樓去。「不是才剛講完?這樣打嗎?能看啊?」「我不知道哪裡不行......我有照著做啊......」我勉強擠出笑容。父親手往前指,說:「那不是沒推開嗎?蠟給你這樣浪費的啊!?」「爸爸......我不知道你說的是哪裡......」父親聲音愈來愈大,我有些焦急和不知所措。
突然,他抓著我一邊的肩膀,拎我到那地方。我低下頭看,確實一處沒推開,蠟膏上得太厚。「你這樣做事啊?沒人教你做事要仔細?我現在看到你就想到你媽!你們都想一步登天啊!」我低頭不敢應聲。
阿姨這時走上樓來。「爸爸,兒子還沒吃飯,先吃飯吧。」「妳沒看到我在教他?少吃一頓不會死!」阿姨不吭聲,又走下樓去。
「自己重新來過!好了再叫我!」父親下樓後,我拿著那塊小方布,跪在地上,自進門處開始,重新推蠟。推沒幾圈,淚水自眼眶溢出,滴滴答答的落在地板。
我不知道當時為何要哭,也許肚子餓,也許疲累,也許是聽到母親被罵,也或許是覺得一切,與預想中的差距過大。
總之,那天搞不懂自己。工作完,吃了豐盛的晚餐,洗了熱水澡。夜裡,躺在床墊上,我盯著眼前一根根冰冷交錯的鋼條,心裡一陣黑壓壓,迎來龐大的沮喪和失落感。
我是父親家庭裡的一員了,從今以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