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年在業界工作,「社畜」二字尚未出現;擔任教職後,特別是近十年,常聽媒體提及,才知道「社畜」是日語「會社牲畜」的簡稱,形容為企業打拼汲汲營營的基層員工,也泛指一般的受薪階級。
回顧業界加學界的工作生涯,無論是前10年的「商社畜」或近25年的「師社畜」,都是為了混口飯吃,都離不開「人為財死,鳥為食亡」的輪迴。
前10年的「商社畜」,如有興趣,可閱讀〈
離開是正確的選擇〉一文。反正「什麼最大,不做最大」,因此選擇離職,出國進修,實踐理想。
至於後25年的「師社畜」,本該兩袖清風,做個謙沖自牧的君子,無奈學術現場之險惡,絕不遜於職場。老師(特別是教授)雖常被尊為政策主導或言論中心,但畢竟是人,人有情緒人有個性,人會犯錯人會貪婪,老師也不遑多讓。
身為師者,同樣得應付強詞奪理的客戶,面對自以為是的主管或同儕。你的考核、升遷或資源分配不僅掌握在主管及客戶手上,還得面對學術同儕無情的批判。
人人羨慕老師工作輕鬆,有寒暑假,每周只要上課幾個小時,殊不知「師社畜」除了教學,還得做研究及提供服務,而且教學、研究及服務均需考核,如不適任,就可能被踢出校園。
教學,耍耍嘴皮子,看似容易,但備課很花時間,教材及教法也得與時俱進。客戶不想花錢買書,上課得準備吸睛的投影片,供其下載使用。疫情期間,得學習實體及虛擬同步上課或預錄課程,勞心勞力絕非外人可察。
一般而言,一小時的新課得花二到三倍或更長的時間來準備,舊課至少也得花一倍以上的時間,有些才高八斗或自視甚高的老師無須備課,上台滔滔不絕,但我不行。
我的客戶最大的好處是不胡鬧,因此不必整頓教室秩序;最大的壞處是不說話,因此不知道他們的理解程度及需求。
走一趟安靜的教學現場,會發現有些客戶在滑手機,有些在打瞌睡,有些專心看自己的書,只剩前面寥寥無幾的客戶認真地聽講抄筆記。當你想透過對話,表達對客戶的關懷或了解他們對產品的認知,大家往往低下頭去,唯恐被你點名。
至於請假點名,形同虛設。點完名後,總有客戶姍姍來遲說公車脫班,或幾天後突然送來一張附有醫生證明的假單說要銷假。老子不開公車不開診所,最後改成,點名不到無論理由一律扣總分1分,如果你行,就不必來上課。
為考核產品傳達的績效,也得煞費苦心地準備考題,並提出公正公平的評量方式。
發放考卷或成績公布後,有時難得出現的客戶會突然簇擁至研究室,平時一言不發的客戶會突然口若懸河,而且會從天外飛來幾封文情並茂的email,求你讓他及格或給他高分,因為他已考上研究所或預官,或要申請國外大學等等。
我們傳授知識的內容及技能也得被客戶考核,教學評鑑是二三十題的選擇題及一些開放式問題。
如果評鑑分數太低,不但會被主管約談,被要求參加一定時數的教學技能研習,還得撰寫檢討報告。一旦收到較差的評鑑分數或學生留下負面批判的文字,往往會讓你的暑假更躁熱或寒假更寒心。
對啦!客戶還會私下議論教學評鑑以外的項目,例如:老師的口條、幽默感、親和力、穿著打扮、板書等等。有一陣子,我刻意地記錄有課那天的穿著,以免被誤以為只有一套衣服。
客戶,除了學生,還有家長。
系上有位老師教得很好但很嚴格,每學期幾乎當掉三分之一到一半學生。有家長寫信到教育部長信箱,要老師檢討自己的教學方法,也有家長請議員或高官到系辦或向校長(施壓)為孩子求情。
我也曾面對家長帶著老母及妻子的求情,最後不得不偷偷溜走的慘狀。
家長說,他老婆因兒子被當,非常難過,心臟衰弱得去看醫生,要我網開一面。當時,正在開系務會議,系主任請他們離開,讓會議得以進行。他們一直守候在門外,待會議結束,有位老師借我一件連帽外套,叫我從後門離開。
老師給成績的自主性變得如此卑微,真是可悲。
類似的情況,每年都會發生,到後來,我越來越無懼,也越來越知道如何應付,好讓學生及家長們知難而退。此外,我出題及給分也越來越手軟及心軟,體認到學習是客戶自己的事,成績只是進入社會的敲門磚,之後的造化還是得看個人。
老師除了提供知識產品給客戶,還得幫客戶寫推薦函,如果擔任導師,還得提供未受過訓的諮商輔導,並且請客戶吃飯。
有位客戶email給我,要我幫忙寫推薦函。信件內容及語氣大致如此:
哈囉你好!我是XXX,要去X國念XX研究所,需要你幫我寫推薦函,我X月X日去找你拿。
我的媽咪啊!果然是客戶口氣。於是我學他的語氣,回:
哈囉你好!恭喜你要去X國念XX研究所,我X月X日不在學校。對了,你是哪班學生?學號幾號?你修我的課嗎?
從我手上畢業的客戶如落花一般多,哈囉你是哪位?!不過,這是少數的特例,當客戶有求於你的時候,大多還是謙恭有禮,因為推薦函事關緊要。
幾乎每位老師也要擔任導師,要排出約談時間,了解導生的課業、學習、生活、交友、感情、生涯規劃等的現況或問題。
學校雖支付老師微薄的導師費,但不知始作俑者是誰或何時開始,變成得拿出來請學生吃飯。有些導師約談時吃便當或喝飲料,有些期末聚餐,只有少數堅拒壓力納入私囊。
我擔任導師的最後那班是大四畢業班,學生沒辦謝師宴,於是請大家在一家美式餐廳聚餐。
聚餐的時候,連平時少見的學生也都出現,餐廳幾乎被我們包場,熱鬧非凡。點了一桶啤酒,未料喝完一桶又加點一桶再追加一桶,最後,偷偷跑去問老闆,我帶的錢不夠,可不可以押教師證,改天再來還錢。
謝師宴也越來越辦不起來,即便有辦,後來也不太想參加。我常建議同學把謝師宴改成畢業聚餐,因為幾乎沒有「謝師」的氛圍。很多時候,佈菜完畢,主持人一喊開動,一群人蜂擁而上,團團圍住自助餐檯,老師們只好坐在一旁,面面相覷。
有一年辦謝師宴,沒有任何老師參加,連身為系主任的我都忘記。後來有位家長打電話來抱怨,質問老師們為何不給學生情面都不參加。我說,學生在一兩月前發了邀請卡,之後就銷聲匿跡沒再連絡,你覺得這是老師的問題,還是學生的問題?!
除了上述官定任務,連客戶辦謝師宴、求職應徵、寫推薦函、解決人際糾紛或情感問題等等,都得耳提面命該注意的細節,因此,老師的工作輕鬆嗎?!
雖然老師雜事不少,但我喜歡教學,喜歡與學生互動,即便待遇較差,也從未後悔離開業界從事教職。如有興趣,可閱讀〈
我的學生不是我的學生〉一文。
這才提到客戶,還沒論及主管及同儕就已經寫了快三千字,可見得被視為地位崇高的「師社畜」有多少不為人知的辛酸血淚。
不過,「什麼最大,不做最大」,因此選擇退休,悠游自在,不再煩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