肉圓發跡於日治初期的彰化北斗。戊戌年發生重大水災,濁水溪嚴重改道,原先七十多個小鎮頓時被河水淹沒,僅剩五十二。也因此,物資缺乏,災民捱餓,當時於寺廟擔任文筆成生的范先生萬居,將地瓜浸濕,壓搗成泥後揉成團狀,加上花菜,並未包皮,再做成粿仔的形狀煮熟給災民食用賑災,是北斗肉圓的雛形。本是加入些糖於地瓜團中調味,後人又放入豬絞肉製成帶鹹味的肉圓;歷經二、三代改良,更發展出香菇、筍絲等組合。
調理方式也在各地略微不同,分水嶺大多以彰化為界,北起以熱油加溫,南走以蒸籠蒸熟。談到這般,戰場砲火總是猛烈兇殘,為了捍衛家鄉口味、以及從小吃慣的那款,不擇手段也是必須。
然而最終南北的無謂競爭,終究只是更加確信自己的確深愛著記憶中不可抹去的幸福滋味。
走了一遭山珍海味、滿漢全席,回首才發現小攤位販售的庶民小吃,最容易被唇舌記住,味兒不對就是不對,沒有轉圜的餘地。看盡一切後,最終還是走回那最熟悉的小販,點了顆肉圓,頭家回應,那聲音,也是曾經的聲音,於腦海中迴盪。
臺灣的庶民小吃,醬料不僅僅是點綴,應該可以堪稱主體的一部分。
位處熱帶與副熱帶交界處,稻米的廣泛使用也跨足醬料製程,「米醬」便是肉圓的精髓所在。米醬的基底通常以在來米粉、糖與水均勻調和,小火慢煮收成稠狀,並入醬油調色,色澤乳白卻流露出純樸溫潤,甜米醬的滑順香甜與肉圓的鹹香,正好取得互補,亦甜亦鹹是臺灣小吃經典不敗的味蕾挑戰。
而後,按照米醬基底,各地發展出加入味噌、辣椒汁增加味覺豐富性,亦或是摻入甜麵醬、番茄醬、豆瓣醬等日常調料,別有一番風味,因為配方差異,導致色澤隨之產生變化,又可再區分為粉紅醬或紅醬等,各名店相左的秘密配方也時常引來朝聖饕客。
記憶中的基隆肉圓
「緊,趁燒緊食,冷去就無好食矣(快,趁熱快吃,冷掉就不好吃了)!」外婆嚷嚷著。
從臺北到基隆外婆家,是幼時的我每每期待的。只有在國小寒暑假才能在此短暫度過,因此相聚與再見好像也更加的慎重些。在即將搭上返家客運的前兩三個小時,外公總是會出門買兩顆肉圓,給我和家姐填飽肚子再上路。雖然肉圓是我愛的一味,但是往往帶著默默的傷感,複雜的情緒交織於空氣中,摻雜著肉圓的香味。
外公買回肉圓後,會在廚房流理檯工作,將紙碗上的塑膠模用剪刀搓破後撕開,而我在一旁觀察這一切;接著外公拾起另一支處理食物的剪刀,將糯米漿佐以地瓜粉與太白粉製成的外皮剪開,內餡兒此時混雜著紅甜醬被攪和而出,筍絲、香菜、小黃瓜細絲、紅糟肉丸子等配料於碗中翻騰,和著俐落剪塊的外皮,些許熱氣裊裊上升,我湊上,深吸一口香甜的完美滋味。外公處理好後,我早已準備好雙筷子,欲食指大動,外公此時用手指指廚房外,示意要我出去外頭,在飯桌上好好吃,不要猴急。
回憶的片刻與食物的感觸總是牽縈,如今再次嚐嚐,依舊憶起那番場景,與當時應有的氛圍。
「較緊咧,車得欲袂赴矣,恁緊食(快一點,車就要來不及了,你們快吃)。」外婆看著時鐘分秒,擔心客運會因此錯過,故催促我倆的嘴動得快一點。
外公則顯得不急不徐,回道:「袂啦,猶有三十幾分,沓沓仔食,莫哽到(不會啦,還有三十幾分鐘,慢慢吃,不要噎到了)。」
我夾在兩長輩對話之間,低頭挑塊外皮與些內餡大口塞入嘴中,滑嫩富有彈性的外皮在舌尖停留,紅糟肉提升肉質的鮮美,筍絲與小黃瓜使本應油膩的肉圓添了清爽的勁兒,聊表綠意的香菜於吞嚥後殘留淺淺的底蘊,粉紅醬也別提了,完全融入各項配料襯托出更深刻的肉圓印象。
家姐是只吃皮的類型,蚵仔煎也只涉略煎的部分,因此將其餘配料用筷子撥入我的碗中,內餡頓時兩倍增量,對我來說,大啖肉圓的享受更是加倍。
祖父母依舊各自執著,而我夾了些肉圓給外婆欲緩頰與外公之間的槓上,然外婆卻搖頭拒絕了我的好意。也是,老人家確實不適合這種亟需費勁咬合力的食物,就連我也是要咀嚼些許時間才能下嚥。
清空紙碗中的肉圓後,筷子放入廚房水槽,垃圾丟棄,背上沈重的行囊準備歸巢,與外婆擁抱再見後,外公著上外出衣與我和家姐一行人至站牌等候,一年一個寒暑,終究是以一碗肉圓畫下句點,說來悲傷,卻也因一碗庶民小吃,平撫了我內心的些許波瀾。
客運來得很快,似乎不讓我在此眷戀停留。我與家姐上了車,望向車下陪伴我倆等候客運的外公,外公戴著墨綠色的鴨舌貝雷帽,著襯衫,些許駝背,臉上仍浮現笑意,即便魚尾紋於眼角留下歲月的痕跡,神情依舊充滿著沈默的祝福,我回以熱情的揮手道別,車也在此時發動。
於車窗邊頻頻回頭,外公的身影愈來愈渺小,直至視野被遮蔽後,我坐回客運的座位,頭向後靠著椅背,閉上眼,彷彿嗅聞到那悠然的肉圓香氣,祖孫的連結就此蔓延於記憶中。象徵重逢前的最後一個小點,是多麼的令人難以忘懷,小暑、大暑得再歷經立冬才能跨入新年至小寒、大寒,同樣的,寒假必須歷經梅雨時節才能入暑假,漫長的學校生活,侵蝕著、沖淡著臺北、基隆兩地祖孫的隔代情感,我偶爾還是會經由肉圓的感觸,遙想二十多公里外的外婆家,那熟悉的氣味與溫柔的照料。成長了些許,也過了纏人的年紀,當然是學會料理自己,但是仍念舊曾經備受祖父母疼惜的日子,依偎在美好的言語之中,好像也就揮別了沈重的課業負荷,承接住我的,是無盡的關愛與幸福。
自己買了碗熟悉的肉圓,用最熟悉的方式食用,很好。
看著頭家於油鍋中俐落的撈起一顆顆肉圓,安然擺放於鐵架上備用,在美好的艷陽照射下,色澤顯得格外耀眼油亮,圓潤的外貌直是令人垂涎。
老板拎著裝袋好的塑膠袋給我,裡頭裝了碗記憶中的基隆肉圓,塑膠壓模上的招牌人物依舊,沒變。
「少年欸,一碗肉圓仔好矣!」頭家向我說道。
父親的南投橋頭邊肉圓
彰化翻越八卦山,便是南投,肉圓生意仍綿延至此。
南投好肉圓,非橋頭邊莫屬,兄弟姐妹共同經營,別無分號,南投江湖更甚傳言「意麵吃友德,肉圓橋頭邊」一說。橋頭邊肉圓的緣起始於公路局的年代,尚未有國光客運的成立,此時肉圓阿嬤僅推著手推小攤,於南投公路局的水溝旁開始無名無店的生意,撐起一家生計。而後,某位市長增加公共建設,於排水溝上加蓋公有停車場,本是做做小本生意的肉圓攤,順水推舟,搬遷至對面橋頭的小店,便開始有了店名:橋頭邊肉圓。
今日入店,牆壁上仍繪有當年的風華,可見肉圓阿嬤推著木製攤位,平臺上有些簡易的設備,亭子向下垂掛價目表,肉圓三十五,貢丸湯、豆腐湯皆二十。一旁小孩看似是嚐完肉圓後,臉上浮現滿滿飽足與笑意。牆上的繪圖旁,有句以書法楷書繪製的註腳:民國六十年間,肉圓阿嬤的精神。
偶爾自臺北南下,遙遠路程為探望父親那邊的長輩。路過鄰近家父古厝的橋頭邊肉圓,仍會佇足些許,食點,再上路。
一碗肉圓,一碗貢丸豆腐湯。
南投肉圓接近中北部派系,以低溫油炸,可以將吸收水分的米漿,去除一些水分,讓肉圓的米漿外皮變得更有彈性。內餡肉丸盡是使用豬腿肉,富有豬肉自然的清香、似貢丸的嚼勁,與彈性十足的外皮產生口感上的協調。肉圓醬汁由「山海醬」提點,也就是蚵仔煎、甜不辣的沾醬,仍是以米醬的基底做延伸,加入番茄醬、味噌幻化成色澤濃郁、味道重的調料,使用於橋頭邊肉圓是再好不過的組合。盛盤後,撒些香菜點綴,便貼近完美。
年近半百的父親,千里迢迢前來,吃的是回憶,吃的是曾經的日常。
橋頭邊肉圓,曾是父親往返公司與住家的必經之地,閒暇時至店裡坐坐,也是種日常享受。直至北上生活,肉圓參與的日常也在轉瞬間消失,舌尖滋味更沾染了其他味道,想回味總是難,偶爾還是該重返原點,再次感受,將模糊的空白,再次填滿。
父親開車南下,對我來說,是趟出遠門的郊遊;對他來說,是趟回憶之旅,是種特別神聖的回鄉旅程。爺爺在父親年少時便駕鶴西歸,奶奶則長久臥病在床,回鄉是看看古厝,為曾經住過、曾經擁有回憶的地方,好好打理,撣去灰塵,收拾雜物,將一年間被投放的信件一一整理,同時整理自己的回憶,將之收藏於心中。回鄉是看看長輩親戚,為壯年人口大量流失的小鎮,增添些不一樣的氛圍,想必生活於此的長輩,看見曾經呵護有加的晚輩探訪,便是幸福的大事。父親被熱情邀約入厝坐坐,且用不流利的台語問候近況,身體尚安然無恙?近年周遭環境是否如初?言談間尚能感受到父親在都市生活久了,逐漸忘卻台語發音的痕跡。
一切的一切,我皆盡收眼底,雖然看似與我無關,卻感覺自己參與了他人過往的一部分,甚至被幸福渲染,享受其中。
在開車駛往橋頭邊肉圓的路程上,父親臉上盡是笑容的講著古,本想不耐煩的中斷早已聽膩的故事,但我想,對於這般年紀的父親,陳述這些,應該像是事隔多年,再次打開陳年釀酒,小酌一口,便能在愈陳愈香的回憶裡,找到深刻的韻味,也許是那個年少的自己,也許是那個尚未接受世俗的純真。於是乎,我在後座,認真的回應起他,感受此時此刻,那些微的情緒脈動——很真誠,我從後照鏡望見父親的雙眸,望見我從未看過的、從未感受過的。
抵達肉圓店,一家四口下車,看父親熟練的拾起菜單,開始點餐,這裡像是他的領域,熟悉的指揮落定。
肉圓上桌了,碗中的肉圓外皮抖動著,雖然這味兒不是我最鍾愛的,但是仍吃得過癮。
一口肉圓、一口貢丸豆腐湯,重口味搭配清湯,摩擦出意料之外的調和。就像父親於都市火裡來、水裡去,偶爾回到家鄉,遠離工作塵囂,呼吸新鮮的空氣,便是種難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