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格森(Henri Bergson, 1859—1941)為哲學家、諾貝爾文學獎得主(1927)。會知道這本《笑與滑稽》(Laughter: An Essay on the Meaning of the Comic),得利於學妹的碩士論文研究。哲學如何談「滑稽」(係指詼諧有趣的言語、動作)?因平常有在追蹤comedy(脫口秀、漫才、相聲),馬上引起我的興趣。
本書成書於1900年,夾在柏格森有名的《物質與記憶》(1896)及《創造進化論》(1907)之間。在宛如隨筆般淺顯易懂的推論過程中,以一種經驗主義的方法,生動有趣的例子,試圖找到引起滑稽背後普遍的、不變的和簡單的模式。並試著回答何謂滑稽?滑稽有何的目的與功能?及滑稽與藝術的關係。
首先,為何要思考滑稽?人人皆有滑稽的行為,然而,滑稽與生俱來,卻又令人難以捉模。柏格森認為人之所以為人在於,人是會「笑」的動物,或會「引人發笑」的動物(動物是否「笑」不可知)。滑稽令人難以捉模,卻並非不能思考,一般我們認為笑是一種感情(sensibility),柏格森則認為笑是一種理智(intelligence);「笑通常不帶感情,不帶任何感情是笑的必要環境。」「必須使感情暫時麻痺,它需要的是純粹的和單一的理智。」「這種理智必須始終與他人的理智保持接觸。」「不動感情,只動用理智,那麼就會產生滑稽。」因此,笑是理智而非感情,正因為是理智,才能被思考,並讓他人同理、產生共鳴;而這也說明了當我們被嘲笑時會,為何會總會感到有種被排拒在外的「無情」感。
既然滑稽能讓他人同理、產生共鳴,那麼就具有某社會功能與社會意義。然而,在探討其社會功能之前,必須先釐清,滑稽是什麼?柏格森認為滑稽是由兩個要素所構成;即「內容」與「形式」。不論是相貌、體態、姿勢、情景、行動或語言,越是自然(無意識)、不經意、心不在焉,滑稽的效果也就越明顯,如:路上看到有人走路走著突然跌倒或撞到電線桿。當我們笑時,對方發現自己引人發笑的原因時,便會自我糾正。故柏格森提出笑的功能是:「使我們馬上努力去表現我們所應該有的模樣。」「笑就是一種社會姿態,笑通過自身可能引起的恐懼感限制離心的傾向。」由此可知,正因為在自然、不經意、心不在焉下所產生的滑稽行為,是一種心靈失去靈氣、身心(精神)分離的行為;該行為是呆板的、僵化的、刻板的,而笑就產生了。笑就是對呆板、僵化、刻板的懲治;笑具有讓人合群、改進的社會功能。
如同卓別林1936年《摩登時代》(Modern Times)中飾演機器般的工廠工人,凸顯呆板、僵化、失去靈活的人,產生滑稽的「笑果」。柏格森認為:「只有當我們不再是我們自己時,我們才開始變得可以被模仿。」模仿代表可被重複、機械式的行為,對立的正是不可重複、靈活的、有生命力的行為。故構成滑稽的元素在於,「內容」是呆板、僵化、刻板、機械、可被重複的;「形式」則是僅注意表面、字面上的意思,而忽視其形式下的精神實質;即人不再是人,而從人變成物。
爰此,滑稽就是任何行動和事件會讓我們感到既靈活又機械僵硬的東西,一種需要馬上糾正的缺陷。而笑就是糾正此缺陷的良方,作為一種社會的態度,指出並制止人與生活中的某種心不在焉。
接著,柏格森將滑稽分為三種,分別為:情景中的滑稽、語言中的滑稽及性格中的滑稽。
情景中的滑稽:柏格森從喜劇中歸納出三種情景滑稽的手法,分別為:重複、倒置和互相涉及。重複:即重複情境,如:一天與朋友在同個地方「巧遇」多次;倒置:將情景中的次序、角色地位顛倒,即「顛倒世界」,如:小孩訓斥父母;互相涉及:一個情景如果同時屬於兩個完全獨立的事件,並且能夠在同一時間裡用兩種完全不同的意思來解釋,那麼就必然是滑稽的,如:演戲的人與看戲的人的不同理解。
語言中的滑稽,柏格森首先區分「語言表達」的滑稽與「語言創造」的滑稽是兩種不同的概念。「語言表達」的滑稽是通過「語言手段」來表明人和事件中的心不在焉,如:雙關語,即是將不同的概念,塞進一個原來概念所規定的語言格式中,或誇張的音調、荒謬的概念;「語言創造」的滑稽則是語言「本身」的心不在焉,即語言結構與詞語的選擇,是不可翻譯的,如:外國人聽不懂中文的諧音梗。而「語言表達」滑稽的結果有兩種,一種是使聽的人笑講話的人,另一種則是使聽的人笑第三者。前者為滑稽,將思想僅看做符號;後者為機智,將思想看做人(靈活)。
性格中的滑稽:語言中的滑稽隨著情景中的滑稽,最後與情景中的滑稽一同併入性格中的滑稽。柏格森認為性格中的滑稽是滑稽最高的表現形式,該滑稽亦是透過某種僵化的東西,而阻礙人與人心靈之間的溝通、不使對方動感情,如:僵化的正直。
最後,何謂滑稽與藝術的關係?柏格森從滑稽轉而談論藝術的目的是什麼?我們透過感官與意識對現實、外部世界的認識,是片面的,僅注重實用性、有助於我的認識,是一種簡化後的現實。柏格森認為,「藝術的惟一目的就是清除功利的東西,清除社會約定俗成的一般概念;即清除掩蓋現實的一切東西,讓我們直接面對現實本身。」故我們透過藝術(理想)與現實、自我溝通,如:戲劇使我們感興趣的並不是它告訴我們有關別人如何如何,而在於它使我們看到了自己。相較於悲劇著重在刻畫人物,如:某個人的生活史、情感和事件,喜劇則著重在刻畫類型(可自我複製的同一類人);喜劇直接反映對現實社會的觀察,該觀察選擇的是可以重複,可以與人的個性分離的特徵,因而具有普遍性。
綜上,笑對於被笑的人來說是一種羞辱,然而,笑所要羞辱或指責的並非被笑者,而是「社會」。透過笑,凸顯社會的某種偏見、生活方式或觀念。此反映了柏格森的時間觀:「就時間而言,生活不斷地演進,越趨成熟,它永遠不會回頭、永遠不會重複。」時間是綿延的,活在時間中人也是綿延的;如同黑格爾哲學的精神發展,不斷流變、辯證,最後邁向統一的整體(絕對精神)。笑讓生活與生命從呆板、僵化、刻板、重複、麻木不仁、無意識、不合群、心不在焉中,重拾靈活、相互感動的生命力。
一百多年後的今天,滑稽的要素並未改變,網路上流行的哏(ㄍㄣˊ)圖或迷因,內容多為某種標籤、刻板印象,而觀者僅注意表面、字面上的意思,不會去思考背後的精神與意義。然而,笑透過滑稽指責社會的功能,似乎越來越薄弱,一方面人們越來越憂鬱、越不笑(台灣約8.9%民眾,即200萬人有憂鬱症狀);另一方面生活越來越麻木、僵化、刻板、重複,早已社會化為沒有、不敢有自我、行屍走肉的生命,成了「笑死」的社會。笑不只有滑稽的笑,還有似笑非笑、哄堂大笑、笑裡藏刀、強顏歡笑、啞然失笑等不同意涵的笑。正是在這沒有生命力的「笑死」社會,透過柏格森對笑與滑稽的分析,認識笑不是機械論、無目的的笑,而是有機論、有目的的笑;笑不只治自身的百病,還能治社會的百病,成為具生命力的「笑生」社會。
2023/8/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