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正義的大師與詭辯的大師
〈（不）正義的大師與詭辯的大師〉2023-06-02
柏拉圖《對話錄》的國家篇在一段對正義的論辯中開始。這些對正義的討論一方面對之後的政治哲學有所啟發，另一方面，也可以讓我們窺見蘇格拉底的形象。當我們親自閱讀對話錄，看到的很可能不是印象中那位循循善誘的「助產士」，而是一個處處耍詐的狡辯大師。在本篇中最主要的－－和Thrasymachos的論辯開始之前，一段與Polemarchos的討論成為了故事的序曲。
Polemarchos 引用詩人Simonides 的說法，指出「正義就是欠人什麼還什麼」，在蘇格拉底的質疑下，他將這個定義補充修正為「以另一個人因得的來回報對方」，譬如說用好事來回報朋友、用壞事來回報敵人。這樣的思路特別符合直覺，就像淵遠流長的「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以牙還牙、以眼還眼」這兩種在宗教人生觀與法律觀上的基礎想法，都被相信是某種正義的體現。
從這個時候開始，蘇格拉底展現了他擅長的類比式提問，在這個討論中建立了「正義是一種專家技能」的共識。在這樣的共識中，上述的說法變使得正義的人成為一種「擅長做好事也擅長做壞事的人」。因此，當Polemarchos在這樣的思路下提出正義者能夠在戰時與戰友聯盟（以好事回報朋友）並攻擊敵人（以壞事回報敵人）後，蘇格拉底再次使了詐，他誘使Polemarchos說出在和平時期正義的人可以擔當金錢的保管者。並以一種相同的思路去指出：「就如同擅長攻擊的人也擅長防守，擅長保管錢的人也會擅長偷錢」，去讓Polemarchos被「所以正義的人會是一個小偷」這個結論弄得一頭霧水。
於是，在蘇格拉底以人們有時無法分辨朋友與敵人去進一步挑戰他「對朋友做好事、對敵人做壞事」的基本論點時，Polemarchos就 完全不知道該怎麼應對了。於此同時，今天的主角－－Thrasymachos 坐不住了：「瞧！蘇格拉底又來玩那一套了。他自己不肯回答，人家說了，他又來推翻人家的話。」他要以一個完全不同的論點重新開始這個討論。
正義是強者的利益？
「正義就是強者的利益。」Thrasymachos 給出了一個新的定義。蘇格拉底馬上回應了一段鬼話，大意是：所以你是說運動員吃牛肉就是正義，我們這些瘦弱的人吃牛肉就不正義嗎？面對這種刻意胡鬧，Thrasymachos 還是耐心地補充了他的說法：強者會成為統治者，統治者會制訂對自己有利的法律，平民遵守法律是正義、違反法律是不正義。所以在任何國家裡，正義都是政府與統治者的利益，也就是強者的利益。
當Thrasymachos說完他的定義後，輪到蘇格拉底設陷阱了。蘇格拉底問到：統治者會不會偶爾犯錯，制定出對他不利的法律呢？Thrasymachos 承認有這些可能。發現對方中計，蘇格拉底再次使用先前對付Polemarchos的招式，去說所以有些時候，百姓去做違反統治者利益的事情，才是正義的，符合統治者利益，反而有時候是不利的。剛才吃過虧的Polemarchos連忙插嘴，說Thrasymachos明明沒有這樣說。
Thrasymachos 也精明地發現問題，去說不該把一個人犯錯的時候的情況當成是通常的情況，就像我們不會以醫療疏失的情況來界定醫生、也不會以記帳錯誤來界定會計師，去以統治者制定錯誤法律時為基準討論根本是不對的。
然而，Thrasymachos 不知道的是，去把話題引導回去「正義是一種技藝」才是蘇格拉底真正的陷阱。蘇格拉底真正的底牌是：「所以正義這項技藝的利益是什麼？對象會是誰？」蘇格拉底延續了Thrasymachos提的醫術例子，指出醫術的利益是治病，受益者是他的對象患者，而非醫師自己。那麼，如果正義是統治者統治人民的方法，那一個真正擁有這樣技藝的人，他所施展的技藝也應該是對受統治者有利，而非對他自己。
正當大夥以為蘇格拉底「搞定了這場辯論時」，Thrasymachos 冷不防地嘲諷了蘇格拉底，因為他連「羊和牧羊人都分不清」。Thrasymachos 指出，就像把羊養得肥肥胖胖的，其實不是滿足了羊的利益而是主人的利益，「正義」所效勞的那個對象，其實是統治者而非人民。反而不正義會用來對付老百姓，所以人們會譴責不正義，不是因為不願去做不正義的事，而是害怕被不正義的對待。他甚至進一步地指出，小偷偷東西會被指認為不正義而受罰，但真正竊取國家、掠奪人民錢財與自由的人，反而能正大光明地成為統治者。
所以實際情況是：真正不正義的大師能夠得到好處，甚至包括正義的名聲。而去做正義之事並被不正義對待的人反而會吃虧，不能在政治裡面撈油水，還要交更多的稅、因為不徇私而得罪親友，弄得什麼都不剩。Thrasymachos 非但沒被打倒，反而重新完善了他的論述：「正義只為強者的利益服務，不正義才可以對自己有好處」。
不正義者必須付出的代價
為了回應Thrasymachos，蘇格拉底接連提出了幾個論證，第一個是至今仍帶來許多啟發的想法：「正義這項技藝的報酬是：去從事正義的工作能夠避免自己受不正義的人統治」。這個想法回應了Thrasymachos認為正義者總是得不到好處、不正義者會在政治裡面謀取自身利益的問題，說明了為什麼正義者即便對名利沒有興趣也還是要去在那些崗位上從事正義的事。在這個基礎上，正義者的利益仍然不是自身的利益，可以繼續是蘇格拉底所強調的「所有被統治者的利益」。
但接下來的論證就比較沒有說服力了，蘇格拉底指出，有技藝者不會覺得自己一定要比其他有技藝者做得更多更好，但要比沒有技藝者做的更多更好。譬如說要給病人規定飲食時，醫師不會覺得一定要做得比其他醫師更好，但一定要比不懂醫術的人更好，正義者也是如此。但不正義者卻會不只想比正義者更好，還要想要比其他不正義者更好，所以「不正義」不是一個真正的技藝，正義才是。
可能在古希臘文裡面，那些關於「更多更好」的語意有一些我們不知道的密切關係，但從我們現在的角度來說，這段論述把很多不同的概念混為一談。雖然文章裡，基於柏拉圖的情節安排，Thrasymachos 沒有反駁蘇格拉底，但我們卻也能想像到許多有技藝者會希望自己不只是勝過缺乏技藝者、還要勝過別的有技藝者：譬如運動競技、商業競爭等。即便有一類技藝能符合蘇格拉底的描述，但那頂多是說明「不正義」屬於另一類－－競爭類的技藝。
接著，蘇格拉底的確從競爭的角度繼續推進，他指出，一個正義的集團能夠相互合作、一致行動，但無論是一個城邦、一支軍隊還是盜賊團夥，不正義會讓他們相互分裂、鬥爭、彼此反目成仇。這樣的話，即便從利益的角度來說，不正義的人生也沒有辦法過得更好。如果一個人要不與他人鬥爭、不與夥伴、或甚至是要不與自己發生矛盾，他就不能是不正義的。
故事說到這裡，Thrasymachos 其實並未心服口服，但他已經無意與蘇格拉底爭論了，他幾乎是敷衍了事地聽完蘇格拉底的發表，「為的是讓你高興」他沒好氣地說著，隨時準備離場。蘇格拉底下了他的結論：正義是靈魂的功能，就像耳朵能聽、剪刀能剪一樣（雖然蘇格拉底沒有再提，但這也是前面專業技能類比的進一步延伸，是他從一開始就打算要引導出來的）。以此暫時結束了討論。
作為總共十卷的國家篇之開頭，後續我們會知道，雖然Thrasymachos放棄和蘇格拉底繼續討論，但在場的人們其實都沒有完全被說服。他們在之後的篇章接著用隱身戒指來討論「人會做正義的事是不是只是因為沒有能力不正義而不受懲罰？」但在這個篇章裡面，蘇格拉底姑且成功地守住了他的擂台。雖然他說自己不敢在「詭辯家」Thrasymachos 面前班門弄斧，但跟好好做論證的Thrasymachos相比，能「在空中行走」的蘇格拉底才是那真正能配上大師名聲的詭辯專家。
延伸閱讀：
你可能也想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