怒火燎原
開始就醫紀錄後第十週,我一如往常地走進已經熟悉的診間,在和醫生簡單的打了個招呼之後,很隨興的坐了下來,情緒非常的激動,連呼吸都變得很深沉、肺部收縮得很強力。
我帶著既自信又有些許猶豫的語調說著,接著擺開雙手,用比較奔放的姿勢坐在椅子上。
「哦?」
醫生看了看我,臉上的表情不太對勁,似乎查覺到我的行為和語氣與上個禮拜又有所差別。對他來說,對躁鬱症病患的看診應該有相當多的實務上的經驗,我想在這個時候,醫生應該已經意識到我的狀況不太對勁了。
「如果我說,我這個禮拜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一切都很好,你相信嗎?」
當時的我不自覺的提高音調說著,字裡行間透露出一些肅殺的氣氛。
而我相信醫生這下應該更注意到了。但這不是我故意為之,而是躁期的聲音和聲調就自然會不一樣。我現在回想,也不清楚到底為什麼,可能是一種基於病理學的現象。
「如果是這樣的話,那很好啊。」
醫生用平淡的語氣回應著我,顯然是知道事情不太對勁,而我則用亢奮的語氣回應他,開始訴說我這個禮拜發生的事情--
「醫生,我抓狂了,為了很小的事情大發雷霆,那天正好是中秋節,我為了一些很簡單的小事情怒不可遏…」
我用相當快速的語速說著,感覺自己的思緒正在奔騰,而這週發生的事情歷歷在目,記憶猶新。所以我有自信能夠完整的說出我到底發生了什麼。
「那個時候,我在我們的道場處理晚上烤肉要用的東西,而我因為一些很芝麻蒜皮的小事、對,就是雞肉要不要加醬油醃,發了很大的脾氣--」
事情發生的太過突然,連我都對自己的轉變毫無知覺。起因是一點微不足道的小爭執,而我卻在短短的幾秒之內,忽然感受到一股強烈無比的怒氣湧上心頭,而這種怒氣,已經超越了平常說是生氣的地步,到了狂暴的地步。
「我忽然覺得很生氣,心裡直想著別人憑什麼指揮我做事,然後我就衝到壇前,用力的槌了桌子好幾下,輕輕一碰就把桌椅全都踢飛…」
心跳加速、思緒超載、腎上腺素狂飆,在短短不到十秒鐘之內,我就從一個心境平和的人,搖身一變,成了怒髮衝冠的狂戰士。
那是一種強烈無比且無法被壓制的、純粹的憤怒。且大腦正在四處尋找目標,想要對任何一個映入眼簾的人施暴,而那種暴力是毫無理由、不經過思考的。
在那個當下,你不會去想為什麼會這麼生氣(即便後來想想會覺得根本是無所謂的事情),而是覺得這種怒氣非發出不可,是無法抑制的一種、非常特別的情緒,且會自動的將怒氣發洩到身旁的人身上,全然是沒有理智的狀態,就是純粹想要殺戮。
「我搥牆、罵人、打翻東西,舉著刀子、嘶吼著威脅旁人不得對我的行為有任何意見。在當下,我的腦海裡只有一種念頭,就是要把把我周圍的這些旁觀者全部碾碎…而且我相信我有這樣的力量,而且我腦袋裡一直有聲音要我這麼做、不,我非做不可--」
在那個場合,我的情緒非常激動,不知道為什麼,總覺得在場的所有人都在嘲弄我,腦海中充滿了無法辨認的聲音。而這股被嘲弄的羞恥感,很快的加劇了我的怒意。即便在場的所有人並沒有人對我表示任何意見,但我就是一個念頭的這麼想,而我腦袋裡的聲音也不斷的告訴我:
「--碾碎他們,砍下他們的頭!你做得到!」
就在這個念頭出現的瞬間,我忽然愣住了。就這樣,我咬牙切齒,牙齒直打著冷顫,並用抽蓄扭曲的臉環顧在場的眾人,看著他們臉上那畏怖驚懼的神情,我的腦袋就像當機一樣,忽然一片空白。
而就在這當機的一瞬間,我的理智似乎回應了我的狂怒,在這個當下,我心中飛快的閃過一個念頭,那就是:
「在那個當下,我忽然發現我真的病了、而且病的很重,但當我意識到我所做的事情是錯誤的同時…我早就已經失控了。」
我一邊和醫生訴說著當時的情景,一邊繼續回憶著當時的狀況。
「我的腦袋很混亂,在第一時間,我抱著頭蹲了下來,思考著我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然而--」
很快的,這短暫出現的理智在下個瞬間灰飛煙滅,等到我意識到的時候,我已經再度站了起來,然後對著眾人再次的發出怒吼。
(碾碎他們,讓他們知道你的憤怒!不要管這麼多了!)
(殺光他們!)
(一群廢物!)
(沒有用的東西!)
(通通都得死!)
(全部下地獄去吧!)
促使我發狂的聲音再度迴盪在我的腦海裡。
那種聲音、那種感覺,是多麼的真實,就好像有好幾個人在你的耳邊細語著一般,令人無法分清楚到底是我的思緒已經混亂了、還是真的有人在我的耳邊教唆我,要我釋放那已經到達崩潰邊緣的暴力。
「我不知道我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我原本有一瞬間有察覺到我自己出了狀況…可是很快的那種感覺又來了。」
「嗯…」
醫生就這樣在一旁,靜靜地聽我訴說整個事件,作為一個優秀的旁聽者,他沒有對我的所作所為發表任何意見,沒有作任何的批判。
「醫生,我一下覺得自己很糟糕,做了很糟的事情,而且我應該要快點冷靜下來,但是我的腦袋和身體卻不聽使喚。我就在一下理智、下一秒崩潰的狀態下一直來回切換。而當時的我,唯一能夠做到的,就是盡量離其他人遠一點…」
由於不知道能不能控制住自己,我在理智短暫回來的瞬間,我做了一瞬間的判斷,也就是遠離法器桌(道壇和道教廟宇都會有一些神明用的法器,其中不乏有未開封的刀劍等等。即便如此,若被拿來揮舞也是有強烈的危險性)、和人群,接著獨自一人走到牆邊,掩著頭蹲了下來,與自我的意識奮戰。
(毀了他們!你做得到!快去做!)
(你是一個窩囊的垃圾!)
(--不行,我得冷靜,我做得到…)
(剁碎他們!讓他們知道厲害!)
(打碎他們的骨頭!全部拿去餵豬!)
好幾種不同的思緒在我的耳邊傾訴著它們的要求,聲音和個性完全不一樣,像是有好幾個人在你耳邊低語一般。在短暫的自我意識交戰之後,很快的,理智又敗下了陣來。
(--我一定要讓他們知道…)
我面露凶光,咬牙切齒,雙手握緊了拳頭,全身上下不斷顫抖,嘴裡不時的低吼著,一副就要開打的樣子,隨後漸漸的站起身來,用兇惡的眼光看著無辜的親友們…
「我--」
就在我正要大吼的瞬間,一道非常溫柔且響亮的聲音從我的右後方傳了過來,穿過了我的腦海,迴盪在我的意識之中、阻絕了所有其他的聲音,深深的吸引了我的注意,讓我在瞬間停下了動作--
「落ち着いて、まさつな、きみならできる。」(冷靜下來、まさつな,你做得到。)
在一陣混亂之中,我所聽到的,是一句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日文。那就在我的左耳邊、響徹了一切、驅散了四周所有的聲音。
剎那間,世界是完全無聲的、腦中是完全空白的,我的世界只剩下祂的話語,除此之外什麼也沒有。
那種清晰的聽覺,是能夠察覺的到距離、聲量大小、音調特性等,非常的清楚且明瞭。剎時間,我愣住了,我一臉狐疑的轉過頭來,朝著發出聲音的方向看去,而在那裡的,正是我們道場所供奉的日式神龕所在之處。
「君こそが出来るんだ。」(你的話,就肯定做得到。)
輕柔的語調迴盪在我的腦海裡,剎時間,狂怒暫時被壓制了下來,但腦海裡還充滿了混亂與矛盾。在這個時刻,方才發生的所有事情糾結在我的腦海裡,這一切是如此的紛亂,在眾多意識與幻聽交結的最後,我反射性的轉過身來,面對著牆壁,接著……
「然後…砰的很大一聲,我用頭很用力的撞了一下牆壁,在我一陣昏天暗地之後,我自然的蹲在牆邊,然後就清醒了,然後就耳鳴了很久,都沒再聽到其他聲音。」
「…是喔。」
是的,在那個思緒早已糾纏不清的情況下,我也不知道為什麼的,選擇了自己去撞牆,還好道場用的牆壁是防火的美耐板,本身並不硬,只知道撞起來聲音很大聲。
而我也記不清楚我之後到底怎麼樣了,只知道撞起來完全不痛(可能當時連痛覺的神經訊號都是有問題的),而就在我撞牆過後不久,我的姊姊就拿著鎮靜劑走到離我大約一公尺的地方等著,可能她也很怕我做出什麼攻擊行動,所以保持在我的攻擊範圍之外。
至於她是什麼時候去找鎮靜劑的,就是在大家都被我吼的目瞪口呆的時候,就只有她,當下清楚的知道我可能發病了、需要鎮靜劑,於是就馬上動身了。
「哇,所以你還可以聽到你的神明和你說日文喔。」
這是在一切的故事說完之後、靜靜聽到最後的醫生所對我講的第一句話。老實說,我當下有點意外為什麼醫生的反應會是這句,但反正就是這樣了,畢竟在他耳裡聽來,整件事情超莫名其妙的吧。
「呃…基本上是,然後後來我姊姊看我蹲在那邊,有拿阿普唑侖給我。」
「所以後來你有吃嗎?」醫生試探著,可能是想知道我當時到底還有沒有理智。
「我原本很生氣地拒絕了,可是很快的又改變想法,把它吃了下去,不過我覺得那顆阿普唑侖在之後對我完全沒有鎮靜效果。」
「我想也是,這種強度的話一顆應該壓不住,我想大概要三顆吧。」醫生微微一笑,看來這種事情在他的經驗中也不是什麼太怪的事。
在稍微和醫生聊了一下之後,我們雙方都閉上了嘴,雙雙整理了一下思緒。現場短暫的陷入一片尷尬的寧靜,在短短的幾秒鐘之內,我和醫生兩眼呆瞪,直到醫生再度開啟話題為止。
「所以說…你那一天後來都怎麼過?」
「嗯?後來就恢復正常了,晚上也快快樂樂的烤肉,後續也沒什麼事情發生。」
「這樣啊…」
再說,在經歷了這種恐怖的經驗之後,我身旁的人,大概也不會想看到,我之後又有任何事情發生吧。如果不是我的錯覺,在事情發生之後的當天,所有知道我發病的人,和我之間都有一股距離感,我想大家應該也是想盡量減少對我的刺激,以免後續又發生什麼大事。
而其實,在我後來稍微冷靜下來之後,一位來作客的、相當熟識的阿姨,什麼也沒有說,只是靜靜地走到我身旁、抱著我,不斷說著:「你真的好辛苦、你已經做得非常好了…」
當時,聽著這些話時,真的是聲淚俱下。
「嗯…」聽完了這些話之後,醫生輕輕地敲了幾下鍵盤,然後用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對我說道:
「我們把帝拔癲加到1000毫克吧,下週再回來看診,你的Alprazolam(阿普唑侖)夠用嗎?」
「好,可是Alprazolam要多備一點,我怕一怒起來就會吃很多。我這樣是不是一生氣就快點壓比較好?等到真的暴怒可能太晚了。」我好奇的問著,想知道怎麼做比較好。
「對,有時候那很難控制,沒辦法。你如果開始很生氣,你就直接用,不用想太多,直接壓再說。」醫生果斷的下判斷。
「好。」我表示理解,但到時候會不會乖乖吃藥,那就不一定。
「OK,那鎮靜劑我就多備給你,你需要就馬上用,那個要生效也要30分鐘。」醫生敲了敲鍵盤,很快的就同意加開鎮靜劑。
現在想想,這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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