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覺與信仰
在接下來的幾個星期,隨著每一次的回診,我的情緒就越加高昂與容易被激惹。很快的,那種原本僅只於輕欣愉快的感覺,變成了極大的快樂與絕大的憤怒感,不只是快樂,同時也必須承受忽然湧上來的狂怒,且越來越無法被壓制。
不只是正面的情緒增益,負面情緒也更加容易被提上來。所謂的容易被激惹,就是正負面反應都會大幅上升。且在暴力慾望湧上來的時候,腦子裡會充滿血腥的殺戮衝動與幻聽。這已經到達所謂的狂躁,也是躁鬱症最難以控制、最有破壞力的暴走狀態。
在躁狂的情況下,只要一點小事情,我就會感到極度快樂或著極大的憤怒,而有鑑於我每次回診之後表現出的情緒增益更勝往昔,在接下來的三週內,每次的會診,都會調低抗憂鬱劑的比重、並且提高情緒穩定劑的量。到了最後,藥單甚至只剩下大量的鎮靜劑和帝拔癲了。
但即便如此,我的躁症還是沒有緩和下來,反而是隨著情緒穩定劑的增加而更加增強,大腦像是在反抗藥物的效果似的,表現出桀驁不馴、不願屈服於藥效壓制的樣子。
而我的情緒也越來越不穩定。快樂、憤怒、悲傷、喜悅--各種情緒有如洪水一般湧來,在一天之內,我就能夠呈現出各種不同的情緒。
在覺得歡欣鼓舞的時候,我發揮我的創意,繼續寫那些為了紀念友誼而寫的奇幻小說,並把朋友們一起捲入這場刺激的大冒險;而在覺得悲傷的時候,我就乖乖地吃我的鎮靜劑,以度過那種哀傷感,而在憤怒激昂的時候,有時我甚至能夠感受到幻覺,聽到那些對於自己的、嫌惡的批評,並對自我產生強烈的厭惡感與自我否定感。
而隨著我的症狀越加嚴重(尤其是幻覺與批判性的幻聽增強)、我開始試探性的詢問醫生關於幻聽的事情,尋求他的建議,並開始透露出更多關於我的個人資訊給醫生。
「醫生,我想知道,所謂的幻覺是什麼樣的感覺。」
在一次會診時,我小心翼翼的詢問醫生,因為就我的認知來說,出現幻覺是非常嚴重的精神問題,而我只想把自己的精神障礙停損點設在躁鬱症上,而不是更嚴重的思覺失調症(舊稱精神分裂症、大家比較常知道的重大精神疾病),因為,那對我來說就是真正的「神經病」了。
「幻覺嗎?簡單來說,就是與現實感有分別。舉例來說,像我們現在在會診,你和我都知道現在的情況是什麼,也會認為我們之間的互動是真實的,但是有幻覺或著思覺失調症的人,就會沒有辦法分辨現在在幹嘛。」
說到這裡,醫生頓了一下,接著把目光投向我,試探性的問道:
「怎麼了?你覺得你有幻覺嗎?」不愧是醫生,對患者的提問異常的敏銳。
「不…就是…有點好奇,幻覺是什麼感覺。」因為我不想承認我可能有幻覺。
或許是出自於害怕,也或許是想隱瞞一些私人的訊息,我故意回答的很含糊,既想知道自己最近常感受到一些異樣的「外來訊息」到底是怎麼回事、卻也不想承認自己可能被幻覺困擾著。
「對了,我從之前就有點好奇,你現在平常都在做什麼。」
「唔…」
可能是查覺到我的回答有一些異狀,醫生突然話鋒一轉,巧妙的用話術(當然,也可能只是單純的好奇)開始詢問我的近況。
「其實…」
我猶豫了一下,思考著要怎麼簡單含糊的帶過我的私生活,然而為了釐清自己疾病的真實面貌,我還是盡可能的釋出我所認為有用的資訊,並選擇相信這位醫生。
「我平常都在一個道場做事。」我其實仍在猶豫要不要說這件事情。
「道場?」
「就是…類似民俗信仰的那種,有時候會去進香、拜拜什麼的。」
「哦?」
聽到我這麼一說,醫生的眼睛忽然變的很雪亮,只見他將雙手遠離鍵盤,並將椅子朝桌邊靠了過來,把手肘靠在桌上,明顯很有興趣的對我說道:
「所以你會…那個、那個嗎?」醫生忽然把手舉起來,在空中不明所以的比劃了幾下。
「嗯-?!」
看著醫生打趣的用雙手在空中比劃了幾下,雖然我知道那個手勢不對,但我心裡明白,醫生想問的是什麼。
「就是你可以讓神明附身之類的?」
所以說醫生你這不是很懂嗎喂-!不愧是應付過許多精神病患的專家。
「呃…這個嘛,我是不行啦,但是我的姊姊可以…」我想先把責任丟到別人頭上,這樣醫生才不會問太多。
「哦哦!」
我含糊籠統的解釋了過去,然而得到我的回答的醫生卻露出好奇和期待的神情,似乎希望從我這裡得到更多資訊。
「那個…我想知道,精神醫學對神祕學和信仰有什麼看法。」我好奇地問著,這件事情讓我困擾了很久。
「這個嘛,就我來說,精神醫學某一部分上並不否認神性的存在。如果說,如果有人,能夠個別保持神性狀態和人性狀態,並在兩者之間能夠精確的切割開來的時候,我們就會覺得,這可能是一種通靈的能力,而不是精神問題。」
醫生從容不迫的回答我的問題,感覺對這個課題頗有研究,並且繼續補充說明下去:
「簡單來說,就是你能夠清楚的區分,他現在是本人的狀態、還是神明附身的狀態。而且神明在退駕之後,人格能夠變回原本的樣子,那我們就會覺得,那或許是一種通靈能力。」
「哦哦…」這是我以前從未想過的說法,是一種很清晰而有力的論述,我大為震撼。
而聽著醫生的解釋,我開始卸下心防。
對我來說,醫生其實回答了我本來想問的問題。是的,在某些複雜的因素糾纏不清的情況之下,我在來看精神科以前,確實是一個人家所說的「乩身」(至少很多人認為是、也認為我是擁有所謂『特異體質』的人),同時被人認為有所謂的通靈、感應能力。
但由於許多因素,我並不敢直接在精神科面對這個問題,因為這觸及了一個意義深遠的核心困擾,而那個核心則是我盡力想保護、不想被以任何形式觸碰到的。
「所以說,比起通靈之類的,幻覺是比較不真實的,或著是以無法區分真實為依據做區分的?」我快速的理解醫生的理論。
「對,不過要看是哪種幻覺,就幻覺來說,比較普遍的有視覺幻覺和聽覺幻覺,如果是視覺幻覺的話,很多人都會有,人只要在高度壓力的環境下,就很容易出現視覺幻覺,所以那個還不太算診斷的依據--」
醫生侃侃而談,我這才意識到,我似乎打開了醫生的話匣子,而他似乎對這個話題很感興趣,所以額外的向我解釋道:
「但聽幻覺就比較偏病理性,而且就某些研究來說,聽幻覺似乎比較常出現所謂『批判性』的幻聽,也就是對當事人的批評,也或著是聽到有人命令他要做什麼。不過,其實幻覺這種東西,也會在重度憂鬱症與躁症發作的時候出現,所以有幻覺並不代表就是有思覺失調症,躁鬱症如果有幻覺,也不奇怪。」
說到這裡,醫生稍微停頓了一下,整理了一下思緒,接著用小懷疑的眼光看著我,對我說道:
「怎麼了?你有幻覺嗎?」醫生感覺對此很有興趣。
「呃…沒有,只是好奇。」我還不想承認那到底是感應還是幻覺,姑且先當沒發生過。
或許是看穿了我內心真正的疑問,醫生也沒有繼續追問下去。
「恩哼。」醫生點了點頭,接著繼續說著他的經歷。
「你知道,這附近有很多宮廟啊,偶爾會有那種…你們那叫什麼?不能解除附身狀態的那種,你知道嗎?」醫生說著,應該是真的不知道那個術語叫什麼。
「我知道,就是不能退駕。就我看來,就是有問題的乩身、一種所謂硬催上駕的特殊狀態,並不是被完善訓練的靈駕。」我自然的回答著。
「哦!對!」醫生笑著。「有時候我也會碰到那種個案,宮廟的人會帶那種…精神恍惚、說自己是某某神明、不願意離開的那種跑來找我,我也碰過好幾個。」感覺他對這種介於神學和精神醫學的事情,也是略感興趣。
「那種要怎麼處理?精神科有處理的方法嗎?」我好奇地問著,想知道精神醫學如何對付「神學碰到的麻煩」。
「類似思覺失調症的方式處理,通常吃幾天抗精神病劑就會自然好起來。」醫生說著,看起來科學是真的有辦法對付「不退駕的神明」。
「哈,有效喔?」我竊笑了一下,但覺得不是很意外。我大概也知道所謂的通靈其實就是一種幻覺,只是我不想承認。
「有喔,不過呢,也不是所有人都會這樣嘛。畢竟也有很多是能正常附身然後離開的呀,那我就覺得,那可能是一種通靈啦。」醫生說著,自有一套合理的判斷方法。
「嗯…」我思索著,想著要不要誠實告知醫生我所碰到的問題,但最後還是收手了。
「那我們先維持劑量,你如果情緒很激動、突然發作、緊急需要的話,多吃幾顆鎮靜劑都是可以接受的。」醫生邊打字邊說著。
「好,謝謝你,下次再見。」我匆匆離開診間,思考著從醫生那聽來的話。
而這次的會診也在此打住,在我成功的將自己受幻覺困擾的問題稍微多藏在心底一陣子的同時,也得到了一些我想知道的事情(例如精神病學對靈異體質的觀點)。
至少,哪一天我向醫師大方表明,我真的有這種幾乎和病態幻覺劃上等號的詭異通靈能力時,不會被直接抓去注射第一代抗精神病劑。不過當然,我相信我的醫生絕對不會這樣對我。(因為比第一代抗精神病劑好用的藥多的是)
不過,這個我亟欲保護的祕密並沒有持續多久,因為很快的,憤怒的狂嵐就要席捲而來,而這一次,連神明都無法避免。
※關於這個專題的本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