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類在發展語言的時候,先創造了「人」這個詞;後來隨著文明的推演,人們開始發現了人類有親疏之別,需要區別自己共處的熟人,以及不熟的人,所以出現了「陌生人」這個詞語去區分外人;後來人類發現了有些陌生人是友善的,有些陌生人卻來者不善,或者你不喜歡那些陌生人,因此「陌生人」一詞又演變成友善的「客人」,與不友善的「敵人」。
這解釋了為何英語中,「hospitality」解作熱情友好的招待,「hostile」解作不友好的行為,因為這兩個詞在遠古時代時由陌生人這觀念派生出來的。
因此當初人類跟現在的人類相反,現在的人類會突然發現原來敵人也是人;古代的人類則發現原來人類也可以像野獸天災一樣,形成對自己生存的威脅,所以才在「人」之後,發明了「敵人」一詞。如果你跟古代的人說,敵人也是人,他們大概會覺得你在說廢話,敵人不是人類難道是植物嗎。對於古代人來說,他們清醒的意識到「敵人」就是會對自己發動戰爭的人類,會使我們失去財產,生命,尊嚴與自由的不友善人類。如果我們不在敵人跟前保護自己,我們就會失去我們所喜歡的東西,甚至所有東西,所以我們為了自的生存,必須提防敵人,以及準備有能與其一戰的能力。全都是因為我們要保護自己,生存下去。
動物之所以危險,往往是因為生理需求,獅子吃飽了也不會隨便襲擊人。而人類卻有更多襲擊人的理由,因為人類有著更複雜的感情,仇恨,敵意,恐懼,妒忌都可以令人攻擊其他人,所以人類是比起任何野獸還要危險的動物,遇到陌生未見過的人類,第一件事就該警戒對方,因為你不知道這些人來意如何,會不會突然襲擊你。而只有在證明了對方不會威脅自己性命時,才能夠放下武器,所以古代才發明了「握手」這個禮儀,表示自己手上沒有武器。
所以才有「防人之心不可無」,「非我族類,其心必異」這些成語,先民的常識是,遇上陌生的人類,你該先假定對方立心不良,再慢慢確定對方的友善,而且還要提防有詐。歷史上多的是裝成無害,等你放下戒心時才露出真面目的入侵者。
至於表明要你臣服,表達敵意,說要攻擊你,威脅你,發動戰爭的,就是明顯的敵人了。在威脅解除之前,大敵當前人類的常識是關上城門,儲備糧食,並盡量武裝起來保護自己:敵人的意思,就是對自己生存的威脅,任何在生存威脅前鬆懈的人都是不負責任的傻子。
敵人就是生存的威脅,也是生存的對立面,敵人是個負面意義強烈的詞語。陌生的人類,只是一種因為聰明而更危險的猛獸而已。
所以耶穌提出「愛你的敵人」在當年才會那麼震憾,因為猶太人與基督徒受迫害,會被處於死刑時,耶穌所謂的愛敵人,是指「即使對方殺死自己,也要寬恕」。你想像一下自己含冤被判死刑,你還得要愛判你死刑的人,冤枉你的人,以及那些叫囂的群眾,是怎樣困難的事情?耶穌本人也在被釘十字架時親身實現。
「愛你的敵人」這句話就隨著基督教征服西方,而成為了西方長年以來,一個差不多每人都聽過,深植西方文化的理想。那你就能理解,為何在哈佛大學的演說中,所謂「敵人也是人」,其實就是為順著這個西方文化本來就存在的脈絡去贏得掌聲而說的。因此我們這些東亞人聽到這句話,第一件事就是覺得假掰,因為我們在精神層面上還是東方人,沒有愛你的敵人這一套。
愛與和平,愛你的敵人,非暴力原則,這些近代的「普世價值」,其實根源都是基督教的舊酒新瓶,然而,這一切都建立在一個思考,那就是「犧牲」。你愛你的敵人,非暴力對待你的敵人,在敵人面前講和平,合理的結果就是犧牲。
耶穌的道德高地在羅馬帝國崩壞的世代中慢慢彰顯了價值。耶穌死後幾百年間,基督教從被壓迫者成為了西方的主流權力,但是當成為了執政者之後,基督教發現一件事,當你的信眾是大眾時,你在他們被暴力侵害搶掠強姦時,說甚麼愛你的敵人,要像耶穌基督一樣寬恕他們。這種話只會令信眾們覺得不切實際而質疑信仰,可是對敵人用暴力,不就是跟愛你的敵人矛盾嗎?基督教因為愛你的敵人,非暴力的信條,所以拒絕參軍,拒絕使用暴力,結果一堆人就真的像羊一樣被人任意宰割屠殺,在羅馬帝國秩序崩潰後的亂世中這種信念非常脫離現實。
犧牲是高尚的,非暴力是高尚的,愛你的敵人也是高尚的,不過客觀現實是人力物力都犧牲光了你的宗教也會玩完。而當年的其他宗教是基督教的競爭對象,所以也常常諷刺基督教,你們非暴力別人打你你就不要還手啊,你們非暴力就不要參軍啊,這不是雙標嗎?所以基督徒面對亂世,就像今天某些知識份子一樣陷入左右為難的境地。
神學家留意到這種關係存亡的問題,就不能繼續只是依書直說,耶穌叫你非暴力你就真的拿你的臉給別人打,被人強姦還要愛強姦你的人。非暴力的基督教需要一個用暴力的理由,愛敵人的基督教需要一個壓迫消滅敵人的理由,結果一個叫聖奧古斯丁的神學家提出了「正義戰爭」的理論。其實你也應該聽說過西方在發動戰爭時用這個詞,這也是源自基督教的。
聖奧古斯丁認為,愛敵人只是個人的修為,但秩序崩潰的世界已經墮落而充滿不義,導致了很多無辜的人受害,因此,在正當理由與動機下,戰爭可作為是教育敵人重回正道的手段。只要出於愛鄰舍,愛弱者這樣的動機,最終以戰爭去達成和平,並寬恕投降的敵人,那麼對敵人使用暴力跟愛你的敵人是沒有衝突的。如果使用強硬的手段是有限的,即是不做多於必要的破壞,那麼武力也不見得是暴力。
這解釋了很多現代社會的原則,例如比例原則就是源自「愛你的敵人,不做多於必要的破壞」;日內瓦公約對待戰俘的原則,就是當敵人失去反抗能力時,寬恕你的敵人;即使戰爭也反對仇恨,並以和平作為戰爭的目標;區分平民與戰鬥人員;只有合法的統治者才能發動戰爭,否則就是恐怖活動;你會發現今天的普世價值,以及我們現在對文明的定義,其實都是由中世紀的基督教理論演化過來的。
然而,在東亞的我們,是沒有這一套思想的。所以在中國,王朝更替往往是把對方斬草除根,消滅殆盡,毫不留情;為了很小的原因,就使用大規模的暴力;面對投降的兵卒平民,也隨意的屠殺玩弄;甚至有意的針對農民殺戳,破壞農田,以摧毀對方的有生力量。
太平天國戰爭的慘烈,才是東方的常態。大統一思想之所以盛行,是因為不是大統一就是亂世,太平就只有建立在天下布武之上,不消滅敵人就是敵人來消滅我們。投降這件事在東亞是非常危險的,只要對方一有疑慮就會賜死投降者,寬恕敵人?潛在或有可能死灰復燃的敵人,都是對自己生存的威脅。
這不是說西方基督徒就比較乖,自聖奧古斯丁之後,人們就發現了可以創造出各種繞過耶穌的教誨去施暴的理由。比方說,把對方說成是上帝的敵人,那就可以燒殺擄掠;所以在中世紀時才有對異教徒戰爭,因為對異教徒開戰比較好想理由,然後對異教徒可以用某些武器,對於基督徒就不可以。
西方文明就一直基督的教義,以及現實的需求的矛盾中,不斷的橫跳。現實物理世界是需要暴力去維持的,對於敵人的態度應是防範與消滅;但西方精神文明上又否定這一點,你看西方歷史的話,你會發現這是個超越千年的輪迴。
一開始是愛你的敵人,然後發現不打不行,就開始修改愛敵人的定義,去發動戰爭,征服,奴役;戰爭之後和平,下一代人又開始質疑上一代人做了違反教義的行為,重新包容,試圖回到原初愛敵人的理念去,甚至去到縱容;但又因此陷入新的亂世,然後又有人去指出這些理想不切實際,為對敵人施暴開綠燈。
去到二十世紀第二次世界大戰,西方將日本人視為劣等民族,拿屍體去當紀念品;但戰後又把日本當自由陣營平起平坐,冷戰時,馬丁路德金也一樣是引用聖經去講那一套,蘇聯解體世界和平後,新左翼的大愛包容普世價值大行其道,但隨著俄羅斯與中國在軍事強權上的復興,又開始有人質疑這種大愛包容的現實性,實際上也只是這個輪迴的一部份。
所以他們才在十九世紀發現了自己經常將人「非人化」,因為他們要愛所有人類,所以當他們遇到不想愛的人類時,就會傾向不把對方當成人。如果你本來就覺得你不愛敵人也沒關係,那就也不需要非人化你的敵人。
因此「敵人也是人」這種說話才有市場,因為他們在真的想要對付你時,他們會先直接把你非人化,這樣就不用愛敵人了;不久之後又會內疚,知道自己其實是違背了自身的價值觀,又會重新主張敵人也是人,把你當人看。我們東方就從來不需要這樣跳來跳去,因為在一個對待人類如牛馬動物也沒問題的地方,對方是不是人根本不妨礙你對他施暴。
這也是為何西方的遊戲,這麼喜歡打外星人,打喪屍,打異形,打恐龍,因為對非人施行暴力這件事是沒有矛盾的。而任何對人施暴力的電玩電影,都很容易受到質疑,因為愛敵人當然也包括吉翁公國的小卒與銀河帝國的風暴兵。打人是有 Guilty 的,打異形沒有,所以當玩者很想開槍射敵人的時候,就唯有請出很像人但明顯不是人的喪屍了,因此「無內疚敵人」與「無內疚滅族戰爭」,例如甚麼門異星蟲族,甚麼打混沌邪神,在西方創作上都是很重要的元素。
我們這些東方人雖然打很多西方電玩,看很多西方電影,但畢竟我們每個星期天去禮拜,以及受教會學校教育的人不是多數,所以我們還是很自然的知道敵人也是人,以及我們真的不需要愛我們的敵人,也不期望敵人愛我們。也沒有必要將敵人非人化,我們很清楚:人類本身就很危險,人類就是威脅。
所以那樣說是為了貼合西方那一套的,對我們當然就無效了。不過人家也沒打算說給我們聽就是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