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篇影論重點:
本片錯失多少值得探索的主題
Ada本該是真正的主角
片中女性何來覺醒
與麥可漢內克<白色緞帶>的聯想
老實說,這部片令人困惑。
<沒有煙硝的山村 Vermiglio, 2024>代表義大利角逐奧斯卡最佳國際影片,但這個「代表性」究竟意味著什麼?文宣上寫道:「國際媒體一致讚譽其『將女性意識注入新古典敘事』、『以無聲的爆炸揭示戰爭對身體與靈魂的侵襲』,被譽為年度最具詩意與力量的戰爭反思電影。」然而,「詩意」這類形容早已被濫用,而所謂的「力量」在片中也未真正展現。
談到「詩意」,人們往往想到那種「只能意會不能言傳」的氛圍。但真正的詩意經驗,不該侷限於特定的品味或悟性,而應能觸及人性深處,引發共感與迴響。詩意不只是美感,不只是每一幀的絕美畫面;美,甚至不必然是視覺性的,而是由各種元素交織出的多義層次。
本片確實細緻再現了二戰時期封閉山村的保守與傳統,以此反襯片中女性的處境。我們看見 Lucia 對愛情的果敢嚮往;也能猜到 Ada 對性的好奇與同性愛傾向;更在母親終於宣洩對父親的不滿時感到暢快。然而,這些情節多停留於表層,缺乏深入角色內心的力度;即便後半段揭露「真相」,日常深處的矛盾也未被推至臨界,衝擊力有限。
開場,村民排斥逃兵 Pietro,卻在教師父親幾句說理後立刻接受了這個他者,輕易化解了原可探討「國家戰爭vs個人生存」、「世界局vs遺世村落」的契機。Lucia 的愛情線同樣如此:雖無意間違背了父親認為「她會嫁得很好」的期待,但與 Pietro 結為連理的過程卻未遇到任何阻礙;因 Pietro 的欺瞞而陷入無法面對孩子的痛苦,卻又僅憑 Pietro 原鄉妻子的一句話,就領悟自己至少還能擁有孩子的幸福。對比長篇鋪陳,角色內心轉折的寥寥幾筆顯得單薄,只凸顯了 Lucia 「敢愛」的形象,缺乏愛情失落後的自我重構,更在片尾被快速且生硬地套回「身為人母」而獲得安慰的角色套路中。
相比之下,Ada 更有成為主線的潛力。她的旁觀原本能擁有強大凝視的力量,卻因過多角色與支線而被稀釋。Ada 同時承載信仰、服從、家庭、犧牲、同志、自覺等多重標籤,卻沒有一個被深入梳理;原可藉「罪與罰」延伸到對「道貌岸然的父權」的重新審視,然而劇情沒有交代就讓她進入修道院成為修女,而忽略了父權與天父形象重疊的探討空間。
電影雖以細膩鏡頭刻畫傳統社會中「女性=母性」的沉重感,例如片頭全家沉浸睡夢中的均勻呼吸聲,唯有母親被嬰兒哭聲吵醒只得起身安撫;早餐時(不確定是母親或某位女兒)為眾多孩子逐一打熱牛奶的日常;以及那幾場母親抱怨父親的戲。可到了結尾,母親依舊是那樣的「母親」、「妻子」-繼續生育、繼續承擔父親寧願買唱片也不多留錢養家的選擇、繼續接受父親對兒子的嚴苛與對女兒能否升學的專斷。若片中真有接近「暴力」的部分,大概就是這種爆發後的如常。但當三位女性角色的結局兜轉一圈仍回歸「母性」形象,本片所謂的女性意識究竟又在哪裡?
女性形象的蒼白,也來自於父權描繪的平淡。父親對小黃書的私癖、對子女教育的態度,也僅只遊走邊緣;電影對他的批判,頂多建立在知識霸權-因「優於」村民的學養而贏得地位、擁有評判誰有資格讀書的權力,而當 Pietro 事件鬧上報紙讓全村蒙羞,也只是讓父親體會到村民的迴避與冷落。明明有機會如 <為愛朗讀 The Reader, 2008> 般深入探討知識、人性、自尊與慾望的複雜關係,又又又一次被輕輕放下;全片最尖銳的譏諷,竟只剩 Ada 那句「他只會教小學課程」的日常對白。
編導莫拉・德佩洛(Maura Delpero)自述靈感源於父親過世後的一場夢。夢幻般的畫面可以是讚美,卻也可能成為敘事阻礙-本片過多留白、細節不足,使所謂的開放性成了觀眾自行腦補的空洞。缺乏編導自身觀點,導致敘事斷裂、漂浮且無著力點,又何來力量可言?
不免想起麥可・漢內克(Michael Haneke)的 <白色緞帶 Das weiße Band, 2009>-同樣瀰漫戰爭氣息、同樣描寫封閉村莊,但他的留白擁有足夠線索,足以揭露隱而未現的惡意。當然,不是只有那樣的犀利殘酷才叫力量;就算是詩意,也該有明確餘韻,能在觀眾被掏空的心底泛起迴響。只是這部片的一切曖昧不明,如同開場均勻的呼吸聲-所謂的意識,依舊沉睡未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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