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Mason Chung
第一章 一段很長的路
23歲,他給自己買了一張往台東的南迴火車票。背包裡塞著幾件換洗衣物和一些雜物,沒有周詳的計畫,也沒有既定的目的地。他只知道自己必須離開,必須用一種最原始的方式,去尋找某種證明。
列車一路沿著海岸駛去,窗外的景色逐漸展開成東部特有的藍與綠。太平洋在右側閃著刺眼的光,左邊的山脈靜默而穩重。當車門關上、車廂的聲音遠去,他獨自踏上了那段路。

那是一條很長的路。
公路筆直地延伸出去,風聲掠過耳邊,帶著鹹味,也帶著冷冽。他走在天地之間,深刻感受到自己的渺小。腳步不斷敲擊著柏油,單調卻又帶著一種無法停歇的力量。

沿途,他遇見過善意。送貨的大叔主動停下,讓他搭上一程順風車;偏僻的小寺廟,願意收留他盥洗、休息,他也會留下錢,算是對這份庇護的回應。偶爾走到人煙稍多的地方,他便找間便宜的小旅館過夜。這些片刻的喘息,像是旅途中零星的光,支撐著他繼續往前。

日子在單調的腳步聲裡流逝。沒有風土民情的驚喜,沒有美食小吃的誘惑,有的只是反覆的景色與孤獨的對話。當身體一次次抗議,告訴他「夠了,放棄吧」,他在心裡咒罵自己:「你這個廢物,快走啊!」每天都是天人交戰,每一步都像是在逼問:你究竟能走多遠?
第八天,他走到了宜蘭礁溪。
那時候,他的身體早已疲憊到極限,雙腳像灌了鉛,意志也幾乎乾涸。抵達的那一刻,沒有歡呼,也沒有勝利者的榮耀,只有一種沉重卻真實的釋放。他選擇在此停下,搭上火車回台北,再轉高鐵南下。旅程結束,但那份內心的印記卻深深留下。
這九天,沒有什麼華麗的冒險可言。它單純到只剩下走路,純粹到只有孤單與疲憊。可正是這樣的旅程,成了他人生中最有意義的一段修行。
從小,他被老師定義為「虎頭蛇尾」的人。可是,在這段漫長的徒步裡,他推翻了這個標籤。

原來,他能忍耐、能堅持、能把一件事完成到底。
多年以後,他依舊記得那份渺小:走在海岸線上,左邊是山,右邊是海,而他,只是天地之間的一個過客。
但也正是在那種渺小裡,他第一次確信,自己能夠對抗那些輕視與質疑。
這不只是一段路,而是一場與靈魂的對峙。
第二章 軍旅的重量
他的青春,有很大一部分被軍裝包裹著。
成為政戰軍官,不只是職業選擇,而是一場不容後退的承諾。別人眼裡的軍旅,也許是穩定的飯碗,是社會地位的象徵;可對他而言,卻是責任與重量的代名詞。

在部隊裡,多數人對政戰軍官的偏見,如同他的人生。無論心裡有多少抱怨、多少委屈,他都必須咬緊牙關,因為背後跟著的不只是一群士兵,而是他無法辜負的期待。有人或許能選擇擺爛、做自己,但他不能。他拒絕被貼上「爛軍官」的標籤。
這種角色意味著什麼?意味著要承受來自上級的謾罵與指責,意味著要在眾聲抱怨中強迫自己往前。每天都像是在風暴中行走,嘴裡說著服從,心裡卻要同時壓住憤懣。
軍官不是自由的靈魂,他更像是一面盾牌,替別人擋下壓力與衝擊。

他經常想起23歲那年的徒步旅行。那時候,東海岸的公路漫長而單調,身體一次次哀求放棄,卻被意志力逼迫著繼續走。軍旅生活和那段旅程有著驚人的相似:
不能停,不能倒下。
哪怕再累、再不甘心,都只能往前。
有時,他也會懷疑。為什麼自己總要這麼倔強?為什麼不能像別人那樣,閉上眼睛裝作沒看見?可他知道,這不是選項。因為一旦放棄,不只是他一個人的墮落,而是會連帶著影響整個單位。責任,就像一根繩子,把他和所有人緊緊綁在一起。
外界很少看見這份掙扎。他們看到的是軍官的威嚴、命令、站得筆直的身影;卻很少有人知道,那背後藏著多少壓抑、多少無聲的咬牙。這份重量,從來不輕。
他並不是天生強大的人。相反地,他骨子裡自卑,害怕被人看輕。正因如此,他更不能允許自己示弱。於是,他用更嚴苛的標準要求自己,把自卑壓在最底層,用表面的堅毅去對抗別人的眼光。

多年以後,他才明白,那段軍旅其實就是另一場「徒步」。
只是這一次,他背負的不僅是自己的軀體,而是眾人的信任與命運。那份壓力讓他筋疲力竭,卻也讓他不斷證明:哪怕走得再辛苦,他依舊不會停下。
第三章 死裡逃生
命運並不打算放過他。
在長年的軍旅與責任之後,他的身體終於開始反撲。35歲那年,病魔突襲而來,急遽的惡化讓醫院一度準備放棄急救。醫師面對冰冷的數據,甚至搖頭說:「沒看過求生意志這麼強的人。」
他被推進病房的那一刻,彷彿掉進了一片黑暗的深淵。
呼吸困難、意識模糊,身體像是背叛了他,可在最脆弱的邊緣,他卻死命抓住一絲意志不放。他告訴自己:不能停,不能倒下。這聲音和當年徒步時如出一轍,只是這一次,他不是和海岸公路對抗,而是和死亡正面交手。

他活下來了。
當他睜開眼,世界依舊吵雜,卻已經和記憶裡不同。病後的日子,體力大不如前,連最基本的生活都成了挑戰。握筆寫字、張口說話、簡單的對話——過去習以為常的能力,都必須重新練習。
這是一段重新學習的過程,也是一場謙卑的修行。
他從字跡歪斜到逐漸順暢,從語句斷裂到能正常表達,從疲累不堪到勉強恢復辦公。每一步都像在和過去的自己和解,也在提醒自己:能活著,就是一種恩賜。
然而,他並不打算只是苟活。
「生命或許就只有這麼一次,應該燃燒殆盡才對。」他這樣告訴自己。既然命運已經給了他一次死裡逃生的機會,他就更不能浪費。哪怕身體受限,他仍要在能力範圍內,發揮最大的價值。

對他而言,這並不是壯烈的宣言,而是一種日常的信念。
每一次伏案書寫,每一次努力完成該做的事,都是在和死亡爭取更多的時間,也是對命運挑釁般的回應。
死裡逃生,不只是一次幸運的存活,而是一場徹底的重生。
第四章 自卑與強大
在許多人眼裡,他是一個堅毅的人。能從死神的手裡爭取生還,能在軍旅裡忍受謾罵與壓力,能在東部海岸線上一走就是九天。這樣的人,怎麼可能脆弱?
但只有他自己知道,骨子裡的本質其實是自卑。
從小到大,他被定義、被否定過無數次。老師一句「虎頭蛇尾」,同儕的一個眼神,甚至是社會對他的期待,都像一根根細針,時時刺進心裡。正因為明白這種痛,他才不容許任何人有「讓我自卑」的機會。
於是,他變得好強。
別人眼中的強,並非來自天生的自信,而是一種防禦機制。就像在靈魂外頭套了一層厚重的盔甲,他要讓人知道:別試著看不起我,因為我會逼自己做得比你想像得更好。
這種強,讓他得失心特別重。
一旦投入,就不允許自己失敗。因為一旦失敗,彷彿就驗證了別人的懷疑:「看吧,他不行。」
因此,他常常逼迫自己超越極限,不敢鬆懈,不敢停下。對別人來說,休息是理所當然;對他來說,閒下來卻意味著暴露,意味著不安全。

可矛盾的是,正因為這份自卑,他才一步步走到今天。
那種不容退縮的心態,成了他最強大的推力。它逼著他在軍旅裡撐住,在病榻上活下來,在文字裡找尋新的出口。別人看到的堅毅,正是自卑轉化之後的樣子。
他很清楚,自己既不是天生的英雄,也不是外人想像中的鐵人。他只是太害怕被看輕,所以必須變得強大。
這份強大,是逆鱗,是倔強,也是他靈魂最真實的形狀。
第五章 文字的出口
他不擅長口語表達。
口語像是沒有經過深思的衝動,隨著情緒起伏,容易模糊,也容易被誤解。對他而言,那樣的表達太輕,太快,沒有重量。
文字則不同。
文字需要經過腦海的翻攪與沈澱,一字一句落下時,像是把思緒重新排列,賦予它秩序與形狀。日記也好,文章也好,他都在其中找到了出口。那不是才華的炫耀,而是一種存在的確認。
他曾經養成寫日記的習慣。那是一段與自己的靈魂對話的時光。沒有人在場,沒有聽眾,只有紙頁與筆尖,忠實記錄下他最赤裸的想法。多年後再回頭翻閱,筆觸與語氣已經陌生,卻依然能感受到當時的靈魂在呼喊。這些文字,或許不完美,但都是真實的他。
寫作成了他的習慣,更成了他對抗虛無的方式。
當內心的自卑提醒他「你沒有價值」時,文字就是最有力的反駁。因為只要他能寫下,就能留下痕跡。每一篇文章,都是他對自己說:「看吧,我還能創造、我還能留下。」

這與外界的掌聲無關。
即便沒有人閱讀,他依然會繼續寫。因為這些文字不是為了討好別人,而是為了讓自己的靈魂完整。透過文字,他能整理混亂,能安放心情,也能在漫長的人生裡確信:自己並不是白白存在。
他不追逐短影音的即時刺激。
在這個浮躁的時代,他更願意靜下來,聆聽一場深度訪談,或凝視一段歷史紀錄片。因為那些內容像文字一樣,有脈絡、有厚度,能讓人沉思。與其被片段的光影淹沒,他寧可讓靈魂慢慢被理解。
文字,是他的庇護所。
也是他最真實的形狀。
第六章 拒絕速食,選擇深度
在這個時代,資訊如洪水般奔湧而來。
短影音、即時推播、碎片化的片段充斥在每一個螢幕裡,人們習慣在數秒鐘內獲得快感,再轉瞬遺忘。對許多人來說,這是消遣,是娛樂;可對他而言,卻是一種空洞的消磨。
他從不熱衷這種速食式的滿足。
因為在他眼裡,那些快速拼湊的影像,就像是還未思考過的口語,太急促、太輕浮,沒有留下沉澱的空間。
他寧願慢。
他喜歡深度訪談,因為那是一種耐心的交流。受訪者的語氣、細節的鋪陳、背後的故事,都像層層剝開的洋蔥,讓人看見更真實的靈魂。那不是一時的娛樂,而是一場與人性對話的過程。
他也愛看歷史節目。
歷史不是冷冰冰的年代表,而是無數個與他一樣的生命,在時間的洪流裡掙扎、選擇、跌倒、再站起來。當鏡頭重現那些戰爭與和平、錯誤與抉擇,他總能在其中找到共鳴。因為他明白,自己的人生雖然渺小,卻與歷史中的那些瞬間相連。
拒絕速食,不是出於驕傲,而是一種靈魂的自覺。
他知道自己需要的是厚度,而不是刺激。因為只有在厚度裡,靈魂才會被看見,被理解。
在浮躁的時代裡,他選擇用深度守住自己。
這不僅是一種偏好,更是一種對抗:對抗空洞、對抗被淹沒、對抗自己在茫茫人海中消失的恐懼。
他明白,或許這樣的選擇讓他顯得格格不入,但正因如此,他的靈魂才得以保持清醒。
第七章 悲劇也是收尾
他常常笑著說,自己的人生像一場專訪,也像一部紀錄片。
每一段經歷都可以被拉出來細細講述,每一個選擇都承載著不同的重量。可若真要拍成一部完整的影片,他想,結局或許不會是喜劇。
「可能會是悲劇吧。」他這樣說。

這句話聽起來帶著自嘲,卻也誠懇。不是因為他渴望悲劇,而是因為他明白,自己的生命從來不曾輕鬆。從病榻上死裡逃生,從軍旅中強忍壓力,從一次次命運的捶打裡跌跌撞撞走到現在,他的人生,本就與灑滿陽光的快樂故事相距甚遠。
但悲劇,不等於失敗。
在他的理解裡,悲劇是一種有重量的落幕。不是一切圓滿皆大歡喜,而是帶著掙扎與不甘,卻依舊完成了屬於自己的敘事。就像舞台上的演出,觀眾或許含淚離席,但正因為真實,才會留下深刻的迴響。
他總覺得,自己的人生「不足為題」。
沒有驚天動地的豐功偉業,沒有可以被歌頌的壯麗篇章。可他也清楚,那些文字、那些足跡、那些死裡逃生的片刻,都是真實的痕跡。或許不足為題,卻不等於空白。

如果有一天,這部紀錄片真的走向尾聲,他希望收尾的不是一場熱鬧的掌聲,而是一種沉靜的註腳。讓人知道,他曾經努力過,曾經燃燒過,即使最後化為灰燼,也依舊帶著溫度。
悲劇,或許正是他能接受的結局。
因為比起虛假的圓滿,他更願意用悲劇來誠實地說明:他的一生,就是這樣掙扎過、忍耐過、抵抗過,直到最後一刻,仍然沒有逃避。
尾聲 還活著呢
再一次拉回東部海岸線。
他背著包,走在筆直延伸的公路上。左邊是靜默的山,右邊是廣袤的太平洋。海風拍打,浪聲湧動,他的身影顯得渺小,卻又格外清晰。
那是一種熟悉的場景。23歲時的他走過這裡,證明自己不是虎頭蛇尾;多年後,他依舊走在路上,只是這一次,腳步承載著更多的重量:軍旅的壓力,病榻的死裡逃生,自卑與強大的拔河,文字的出口,以及拒絕速食的孤獨選擇。
他的人生,或許真的不算壯麗。沒有驚心動魄的冒險,沒有值得被載入史冊的篇章。它更像是一條無盡的長路,單調、疲憊,卻真實。
可就是這樣的真實,讓他一次次在崩潰的邊緣逼自己站起來。
他沒有停下,也沒有急著奔跑。只是顯得步履蹣跚,卻仍一步又一步,踏在路上。風聲與腳步聲交織,像是一首屬於生命的節奏。
最後,他的聲音淡淡響起:
「還活著呢!這世界才不會讓我死的這麼容易。」
這不是自豪的宣言,而是一種最樸實的回答。

經歷過命運的試煉與捶打,承受過自卑與孤獨,他依舊還在,依舊走著。也許結局未必光亮,甚至可能是悲劇,但至少,這是一個不曾逃避、不曾空白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