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神聖與日常,如何去界定與感受那樣的界限,那該是慎重與莊嚴,抑或者那也可以自在與輕盈;那該是形式上的尊崇,抑或者可以單純地回到內心的敬慎。甚或在那樣的分野裡,突然好奇著關於己身的理解與想像。也就是在那分野與界限裡,其實是一種切割,關於人的完整,關於存在於人身之中的神性。然而這樣的念頭方才萌生,卻又旋即扣問著己身。那是一種僭越嗎?那是一種褻瀆嗎?抑或者那是回歸於生命存在的真實。望著遠方的山,感受著腳下的海,以及介於山海之間鮮紅的鳥居,滿滿的感動與思緒,這究竟是日常,還是天賜的恩寵。

說是恩寵,那其實肇因於超乎想像的變化與轉折。從修善寺轉往伊豆半島的西岸,心裡頭所執著的莫過於西海岸山稜線那壯闊的草原風光,以及海岸線駿河灣的美麗景致,當然還有視線延伸跨越大海之後所見的遠方富士山的壯麗。就攝影構圖的角度來看,那是近景起伏的草綠,中景絕美的海灣線條,以及遠景那秀麗的山巒。然而對於旅人來說,礙於天氣的變化,以及對於地點掌握的不足,那幾乎只是停留在想像裡的美好。這也使得,當從刻意行走的伊豆半島西岸山稜線,轉而下切到海岸線時,心裡頭嘗試去釋懷那錯過的美景。沒想到與此同時,那關於御濱岬海岸旁鮮紅鳥居意象的執著與渴望,卻也隨之攀升。

沿著伊豆半島西岸的海岸線北上,在旅人岬稍做停頓之後,立刻轉往念茲在茲的御濱岬,腦海裡海藍與鮮紅之間的對比圖像,隨著距離的拉近而翻騰著,可心裡頭卻隱約地浮現著一股難以忽視的不安。因為從達摩山下切至海岸線,逐漸釋懷的失落,卻隨著希冀的可能,而衍生出另一種執念。而那樣的執念,更逐漸拉扯出更多的不安,因為在乎,因為害怕再次的失落,更因為憂懼於在乎與失落相互糾結而生的情緒拉扯。

果不其然,即便已經設定導航,但卻總難以切入御濱岬的道路入口。可以感受到內心的焦躁逐漸攀升,遂試著先放下這樣的執念,轉而先去一旁的餐廳填飽肚子。之後,來回幾趟,一樣的路程,卻始終找不著入口,內心越發丟失旅人的輕盈與自在。這其中還有一個關鍵在於,晚上得要趕赴熱海的花火節,時間的緊迫,讓一切彷彿丟失了既有的節奏。也不知怎地,原本錯過的景致,又在那樣的情緒裡,挑起了更大的執念,失去了從容、失去了灑脫,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宛如非如此不可的執著,以及可能將面對莫可奈何的無力。

就在進退兩難之際,突然瞥見了遠方那早已烙印在腦海裡的圖騰,一時間還難以相信。這不正是一早一直被雲層所遮蔽的富士山,從未想過第一次與富士山的相遇,竟是在眼下那焦躁不安的情境之中。可也因為那樣的相遇,彷彿服下一顆定心丸。心裡頭的篤定,像是願意去相信那關於眷顧的恩寵。果不其然,心才安定下來,就看見原本錯過的叉路,幾個轉彎,像是跨入了另一個世界。停車場滿滿的車輛,喧嘩的人聲、翻騰的浪聲,眼光依舊停留在海的彼方那一座神聖的山峰。彷彿害怕著,一切終究不過是夢境。



穿過防風林,沙灘上滿滿的遊客,扶老攜幼,才讓人驚覺眼下正是週末,而想來這沙灘該是這附近人們的遊樂天堂。朝著海岬的頂端走去,望見了心心念念的鳥居,就這麼矗立在海岸旁。鮮紅的色澤,在那一片冷色調中,更加凸顯。可不是嗎?不論是一旁的湛藍之海,還是鳥居之後墨綠之林,甚或是順著海水延伸到對岸的群青之山,都是冷色調。靜靜地看著鳥居,迥異於過往於城市、於林間的相遇,眼下海水來去,那是另一番滋味。

鳥居原就被視為神明與人類之間的結界,海濱的喧鬧與吵雜,確實也像是被鳥居隔離在防風林之外。那結界般的存在,像是劃分著人世的擾攘與神界的靜謐。而遠方的富士山,原就有神山的認定,在被神格化之後,更被稱為淺間大神。潮水於腳下來去,近景的鳥居與遠景的富士山,都意味著關於神域的聖潔,但那卻並非遙不可及的場域。也許神聖是一種叮嚀,也許結界是一種喚醒,那原存於己身的神性,在乍看之下的越界裡,卻有了碰觸與感悟的機會。在那樣的情境裡,也許生命才有機會變得完整,才有機會去看見紛擾之外的存在。

回想著稍早才剛深植於腦海中的種種執念,因為富士山的出現而有的轉圜,甚至在立於鳥居之前,才更深刻地體察到心的索求與耽溺。在那紛紛擾擾之中,也許更加深刻地感受到神域的靜謐,更在那樣的觸動之下,心,逐漸轉而安住。是否這一切都更加彰顯著人性之中仍存在著神性,抑或者,那原是存在的完整,所有的界分與區隔,反倒都只是為了保有找回既有完整的明晰。否則,往往容易在人性的拉扯與糾結裡,否定自身、貶抑存在。

鮮紅與群青,在那墨綠與湛藍的色調裡,是喚醒,也是安定。跨越鳥居,走過結界進入神域,背後潮聲依舊,卻不知為何,原本的吵雜卻突然消失不見。佇立在神社前,腦海裡不禁好奇著,若說戲潮是生活裡的日常,那麼參拜是否也是日常中的生活,紛擾與靜謐,人性與神性,也許都是日常,都是存在的樣貌。至於是否關乎完整,那彷彿仍未參透。只是欣然於對比著先前的焦躁與眼下的寧靜,那都是存在,也都是課題。

走出防風林,富士山再次隱匿在雲層之後,鳥居則已在防風林的另外一頭,走向停車場的過程中,腦海裡再次憂心著關於熱海花火節的喧鬧與塞車,才剛觀照到念頭的萌發,才剛領受到神性的安住,對比著眼下的己身,不禁失聲笑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