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幾天在下午的咖啡館裡，一個朋友，Ｔ先生，跟我說了他的故事。我們坐在咖啡館裡，他攪著飲料，眼神卻有點飄；他說：「那天我真的差點爆炸……」「但後來我做了一件連我自己都意外的事。」事情是這樣的——
他跟女朋友小嵐交往三年，有感情、有默契，就是吵架時都很激烈。衝動一來，他就會忍不住講難聽話，而事後每次都後悔。那天晚上，小嵐也才剛下班，很累。吃飯時她的手機亮起，是一位男同事傳訊息提醒她明天簡報。就是一件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事。但Ｔ先生跟我說，他胸口突然「啪」一下像被敲到：酸、怒、不安，全部湧上來，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麼。腦海裡的第一句話竟然是：「妳每天到底跟他聊什麼？」
他說，那感覺真的很強，像浪一下子衝過來。以前他在這種時候一定會直接開吵。那天，他不知道為什麼，突然想起諮商師跟他講過的一句話：「浪起的時候，先等一下。」於是他坐在椅子上，一動也不動。衝動像海浪—會起、會高、會落、會消退。
Urge surfing（衝動衝浪，也有人說渴求衝浪），這是種來自正念治療（Mindfulness-Based Relapse Prevention, MBRP）的方法，用來幫助人們，面對強烈的衝動或是渴求（urge），例如想抽菸、想喝酒、想暴食、想憤怒爆發等，而不被衝動牽著走。
衝動會上升、達到高峰、然後自然下降
科學研究顯示衝動通常不會一直維持在高峰，最多幾分鐘到半小時就會自然減弱。在衝動地當下，以身體感覺為錨點，其實常表現在我們的身體上，例如我們可能會感覺到：喉嚨緊、胸悶、手癢、胃部收縮等跡象。衝動衝浪的觀念告訴我們：不對抗、不壓抑、不隨波逐流。壓抑，有可能使得衝動反而更強；直接行動，變成習慣久而久之的關係裂縫逐漸頻繁；因此自我覺察同時允許衝動的存在，在一段時間之後，衝動自然也會消退。
觀察Urge surfing，而不是解讀Urge surfing
當人注意到衝動出現，好比說：「我有想怒罵人的衝動」。這時候我們應要把注意力放在自我的身體感覺上：不評價、不改變，只是觀察。或許我們可以默念著：「這就是衝動，我正在感受它。」用呼吸當作衝浪板；衝動會起伏，你持續觀察、呼吸、允許它存在，直到它自己淡掉。就像是我們在衝浪的過程，必定會經過浪高、浪低，平穩、迭起，心理有情緒或是衝動很正常，我們需要自我體察，「乘浪而不採取行動」。
「你不是浪，而是衝浪者—與其抗拒或壓抑，不如帶著覺察『乘著浪』直到它自然減弱。」—艾倫．馬雷特博士（Dr. Alan Marlatt），加拿大臨床心理學家
事實上，衝動衝浪（Urge surfing）的概念，這樣的比喻雖然看起來簡易了些，但在實務上卻無比的貼切。因為你不是要把浪打敗，而是要學會跟浪（衝動與渴望）共存並保持平衡。這樣久了，大腦會重新學習，我們也能冷靜平和的面對：衝動不需要立即被滿足，它會過去。這將像是Ｔ先生，跟我說：「真的有浪，真的。我心跳暴衝，手變熱，喉嚨緊到像被抓住。我超想講出口。可是我就坐著，然後就是等。」
我記得當下，他邊說邊比了一個微妙的手勢，好像在描繪浪的高度；他說那一兩分鐘很難熬，但奇妙的是，那股衝動真的慢慢「退（潮）」了。原本的Ｔ先生以為只要不講就算忍住，沒想到衝動本身竟然會自己「消散」。
圖片來源：自製概念圖
渴求如潮：談衝動衝浪中隱藏的身體哲學
在很多的案例或是臨床的現場，我常看到人們面對「衝動」時呈現兩種極端姿態：一種是抗拒的（咬牙、硬撐、用意志力與自己搏鬥）；另一種是屈服的（放任衝動接管行動，好像身體比自己更懂該做什麼）。然而，衝動／渴求衝浪的概念，提供了一種截然不同的第三條路。它不是一種意志力的操控術，也不是要我們消除慾望；相反地，它邀請我們重新認識衝動本身的時間性與身體性。
衝動不是命令，而是一朵浪
在正念治療中，如我們先前提到的，衝動被比作海浪它會升起、變高、再慢慢下降。從這個角度看，想抽菸、想發怒、想打開冰箱等等，都不再是必須立即被回應的命令，更像是浮現在身體中的一股短暫波動。
然後，我的想法也跟著變了？
「我的想法跟著變了」，可以說是我在這午茶對話中，印象最深刻的話，沒曾想正念治療可以帶來這樣的效果。Ｔ說：「退下來以後，我忽然覺得，我自己其實是在累的狀態裡敏感了一點，不是她做錯事。」
確實，衝動真的就像是海浪，有俗語說道的：「忍一時，風平浪靜」不是沒有道理的，但並不是鼓勵讀者過分的壓抑，而是體察自己因衝動的改變。這裡面，其實也隱藏有一種溫柔的身體哲學：衝動不是敵人，而是一段短暫的自然現象。衝動並不是「我」，它僅僅只是「經過我」。
情緒在身體中：身體作為第一現場
衝動衝浪的練習非常具象，它要求我們把注意力放回身體，例如在面對衝動當下喉頭的緊繃、胸口的悶脹、手指微微的刺癢。這些感覺看似微小，卻是衝動真正的形狀。在醫療與心理學語境中，我們常談「情緒就在身體中」。但在衝動衝浪的概念裡，身體並不是情緒的附屬物， 而是衝動本身的舞台。我們應該要做的，不是壓制舞台上正在上演的戲， 而是當一個觀眾，就看著它，陪著它，讓它演完。
我印象中，Ｔ先生也跟我說了：「我沒有爆炸，當小嵐（女友）看著他時，我反而很平靜地說：『我剛剛一下下有點介意，但現在沒事了。』你知道她表情多震驚嗎？」我們都笑著。我認為此刻的Ｔ做了一個很好的演示，在衝動當下，他有察覺到他的衝動即將發生，但也因為這樣細微察覺，並且觀察了衝動的變化，那個本來可能吵起來的夜晚，就這樣平平穩穩過去了。
讓衝動自己退潮：乘浪，而不是對抗浪
我認為「衝浪者」的比喻，是很迷人浪漫的；一個好的衝浪者不會試圖中止海浪，也不會讓海浪決定他的方向。而這些人做的，只是在起伏中保持自己的平衡。衝動，其實也是如此。它有起落、有時間性，而我們的工作，只是撐過那個高峰；如同這個概念的提供者艾倫博士所說的：
以呼吸當作衝浪板，以覺察作為保持平衡的技巧。
很多人第一次練習會驚訝：原來衝動不是永恆的；原來它真的會自己消退。在那個瞬間，我們重新拿回了對行為的掌握。不是靠對抗，而是靠觀照；不是控制，而是鬆開控制的慾望，讓衝動自己走到盡頭。
圖片來源：個人攝影後製
總結：行為可以來自選擇，而不是慣性
這裡的哲學意味深長：我們以為自由來自操控，但真正的自由或許來自「不必急著回應一切」。像是我自己如果和愛人發生爭執、或是與朋友有所矛盾，大多時候的我，不會立即給予回應，而會給予彼此各自一點冷卻的時間。衝動會退潮，而我們也會在退潮後看見另一種可能： 行為可以來自選擇，而不是慣性。
「欸，你知道嗎？原來等浪過，比吵一架快多了。」
我和Ｔ先生，講到這裡，我們都笑了。的確是這樣地，衝動只是經過，就像一開始我們提到的只要短短的三十分鐘左右的時間。就像是Ｔ先生分享的故事，浪在最高點的時候很刺人，但就在十幾秒後，那個想法竟然開始慢慢鬆掉，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種更柔軟的念頭。衝動會自己退、會自己改變形狀；最後再次強調：我們不是衝動本身，只是「正在經過衝動」的人。
「我不主宰它，但我也不被它吞沒。 我只是觀察者。」—宣若凡
我認為衝動／渴求衝浪的姿態有一種倫理上的謙遜：身體不是需要被征服的對象，而是可以一起共舞的節奏，也是與它一起起伏而不被吞沒。生命從來不是沒有浪，生命是一個又一個浪的時間。
=本文由作者，經當事人同意並經匿名保護後刊登轉載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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