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好美!」當劇終喜久雄在倒在舞台上抬頭仰望,脫口而說出這句話,內心著實無比地感動著。彷彿在那一刻,才真正懂得喜久雄在年輕時,觀看小野川萬菊的表演時,彷若看見了璀璨的花火。那在心頭所烙印下的關於美的啟發與追尋,就這麼成了一輩子的課題,甚或漸漸地成為存在的渴望與意義。什麼是美,那是古往今來未曾停歇的爭論與課題。然而不可否認的是,關於美的領略也許從來就不只是剎那的直觀,更多的也許是共鳴所衍生的深邃與感動。
「國寶」當可說是近年來最受矚目的日本電影,這部改編自吉田修一同名小說的電影,不論是高成本的製作,抑或是席捲整個日本票房創下驚人紀錄,甚或是引發跨文化的共鳴,在在成為眾人討論的焦點。尤有甚者,其以「歌舞伎」為核心的主題,原以為可能形成難以理解的藝術隔閡。殊不知在觀看的過程中,卻深深地為其所著迷。原來文化的深度,竟可以透過這樣的傳遞,直透入心。也許,那背後的共鳴,是美,也是人心。

「傳子不傳賢」,那是過往歌舞伎的傳統,也在那樣的傳統裡,成就了「國寶」這齣極其動人的電影。電影開端其實是個黑幫的新年大型聚會,立花組的組長立花權五郎趁著新年宴請朋友與屬下。這其中的餘興節目竟是由兒子喜久雄與他的好友德次所演出的歌舞伎。那原是玩票性質的表演,卻因為兩個意想不到的發展而改變了喜久雄的一生。一是當時在歌舞伎享譽盛名的花井半二郎,因為是座上客而驚艷於喜久雄的天賦。一是正在酒酣耳熱之際,竟然發生黑道之間的屠殺,喜久雄不僅親眼目睹父親遭到殺害,更因此陷入孤兒的困頓。
很難想像,就這麼一面之緣,惜才的半二郎竟然決定收喜久雄為養子,更在一年之後,直接把喜久雄從九州接到大阪的家中生活。也因為這樣的決定,使得喜久雄自此與歌舞伎再也無法切分。再則,半二郎原就有一子名為俊介,其與喜久雄年紀相仿,故兩人總是一同上學、打鬧,與此同時也一起接受半二郎極為嚴苛的教導。而也在這樣的情況下,開啟了喜久雄與俊介之間,相互依靠、相互競爭,卻也相互成就的人生。

這還得先從「女形」說起,因為喜久雄與俊介都是在歌舞伎中扮演女形這樣的角色。簡單來說,女形是歌舞伎中由男性扮演女性的角色,這主要是因為歌舞伎曾經被禁止女性上台演出,所以遂形成由男性演員來扮演女性角色的發展。從語調、身形、表情到姿態,每一個環節都不容疏失,這也使得女形在歌舞伎中以其獨特的美學與技術贏得眾人關注的焦點,更有其不容忽視的藝術象徵。
而許多時候,女形的角色在戲劇裡往往是在淒美與悲憐之中,展演著女性的堅毅與決斷,那更像是呼應著電影中兩位主角的人生。曾如導演李相日所說兩人之間就好像蹺蹺板一般,一方升起,另一方便貼地。話雖如此,蹺蹺板之間的短暫平衡,卻也扮演著極為關鍵的轉折與變化。誠如,兩人在〈二人道成寺〉初登大舞台的表演,那相互爭豔之中,卻也精彩地成就了彼此。
喜久雄與俊介兩人之間所不可避免的競爭關係,讓彼此激發出更強烈的鬥志與動力去超越對方;可與此同時,兩人偕伴同行的過程,也讓彼此之間有了相互扶持與依靠的可能。只不過,「傳子不傳賢」的傳統,隨著兩人年齡的增長,遂也開始慢慢地在彼此的心中發酵。其實倘若對比著兩人之間的性格與處境,當能更深入地去理解兩人心中的想法。

對於喜久雄來說,那孤兒與養子的身分,都逼使他更為強烈地渴望成功。再則,電影曾經簡短地帶到他曾經試圖要為父親報仇的畫面,雖然沒有對過程與結果有太多的著墨,但不難想像那行徑背後必定得要抱著必死的決心。由此或許也可以說從黑道之子轉而至歌舞伎,那彷彿也帶著置之死地而後生的決絕。再加上父親死後他背上所刺雕鴞其實有著報恩的寓意,那也反應著他對於養父半二郎的知遇與養育之恩。
相較於此,俊介雖不至於養尊處優,但畢竟歌舞伎有著「傳子不傳賢」的傳統,擁有血脈傳承的優勢,他原就較為放鬆。再加上,比起喜久雄,他更早接觸歌舞伎的訓練,也讓他顯得有恃無恐。也因此,在喜久雄剛來到半二郎家中時,半二郎便表示希望藉此刺激俊介,讓他能有所警覺而更為努力。那背後依舊藏著望子成龍的心思與期待。

其實對這兩人來說,歌舞伎幾乎與他們的人生劃上等號。是故,在演出與觀看歌舞伎的過程中,彷彿也展演著他們人生的種種。這當可先從由半二郎與俊介所共同演出的〈連獅子〉說起,對於喜久雄來說,那是羨慕,可也是警惕。這齣戲讓他更為深切地意識到他與俊介在身分上的差異,這也讓他自覺於他得要比誰都努力。相較於此,由於〈連獅子〉這齣劇碼乃是獅子將幼獅推下山崖鍛鍊,那或許也讓俊介警覺於自己的學習與付出。其次,兩人觀看由當時幾乎是第一女形的小野川萬菊所演出的〈鷺娘〉時,更是驚艷於原來女形竟然能夠表演到如此絕美的程度。那是女人、那是妖怪、那是讓人如癡如醉的絕美,那更是在喜久雄的心中所綻放的燦爛花火。
若說,〈連獅子〉讓喜久雄在青少年時,意識到當得毫無保留的付出,也讓俊介感受到那份壓力。那麼〈鷺娘〉中的萬菊,則像是給出了兩人心中的標的。有了動力與目標,雖然在兩人之間所引發的程度仍然有所差異,但確實也讓這兩個年輕人,更堅定與努力地投身於歌舞伎。也在那樣的努力之後,先有了兩人開始受到注目的〈藤娘〉的演出,而後更迎來萬眾注目的〈二人道成寺〉。

其實在《二人道成寺》中,有一幕非常值得玩味,那就是在演出前,兩人原本都很緊張。畢竟嚴格來說,在那稚氣未脫的年紀,要站上眾人關注的舞台,其壓力遠非過去所能相比。然而,半二郎對兩人的鼓勵,卻非常不同。他對喜久雄說,這段漫長的學藝日子,他比誰都認真與努力,所以無須擔心。與此同時,他卻轉而對俊介說,他身上流著歌舞伎人的血液,他的血統會保佑著他。兩者之別,也道出了半二郎心中的思慮。惜才的他,當然看重喜久雄,但是那絕非意味著他不在意血脈的傳承。若說,喜久雄只是半二郎藉以刺激俊介成長的棋子,那不免過於偏頗。但誠如〈連獅子〉中所展現的,半二郎對俊介的期待,存著愛之深責之切的憂心與期許。

對半二郎來說,他深切地渴望著俊介可以有更多的自覺,可以有更多的自省,當然那更是企盼著,他能藉此而能有更多的成長。他當然看得出喜久雄的天賦著實不容輕忽,他也感受得到,俊介對此也頗為在意。爭勝與較勁,就這麼或隱或顯地上演著。一如當半二郎給了喜久雄「花井東一郎」的藝名,俊介聽聞後立刻抗議,喜久雄憑什麼用「一」字,因為相較於自己「花井半彌」的「半」字,彷彿就這麼矮了一截。甚至兩人在〈二人道成寺〉一戰成名之後,記者們也以「東半會」來稱兩人的後援會。這當然也會引起俊介的不滿,他直陳憑什麼「東」在「半」前面。
然而,即便兩人聲勢高漲,俊介卻仍不改原本的作風。比如說,臨上台前才滿身酒氣地衝回後台,以及面對記者提問,那自信卻又略帶著驕傲的言談,都讓人印象深刻。其實,光是每次在上場前,俊介總是有人幫忙上妝,而喜久雄則總是只能仰賴自己。甚或俊介周圍,總是有人少爺長、少爺短地叫著,那更是不斷地凸顯著兩人地位的不同。若再加上歌舞伎傳子不傳賢的傳統,更是讓俊介有恃無恐地輕鬆以對。畢竟,他並非沒有天賦,他也不是沒有努力。只是,相較於喜久雄,則仍有段距離。抑或者,也許對俊介而言,歌舞伎就是一個他所將世襲的工作,他願意付出,他也樂在其中,但彷彿也就僅止於此。畢竟,在其迎來聲譽與風光的同時,繼承衣缽也就像是理所當然。

也許正因為如此,所以接續迎來兩人意想不到的變局,那就是半二郎突然遭逢車禍受傷而難以上場表演。出乎眾人意料之外的是,半二郎選擇喜久雄代替他上場。也許對半二郎與俊介來說,此一舉動就像是他們所演出的〈連獅子〉裡獅子將幼獅推下山崖。這一個牽動甚廣的決定,對三人來說各自有各自的心思,那像是一個命運的轉折處,甚至變成一個關於未來決斷的賭局。對半二郎來說,當然希望那可以藉此刺激兒子俊介,而有所成長;對喜久雄而言,則是千載難逢的良機,甚或可以飛躍而上;相較於此,俊介所面臨的則是如何從那樣的挫敗與失落裡振作。
也許正是命運使然,喜久雄接演半二郎的歌舞伎〈曽根崎心中〉是一個殉情故事。那對於死亡的決絕,凸顯著極致的美麗與哀戚。原本還難以投入角色的喜久雄,在經過半二郎極其嚴苛的責罵與訓練之後,更加毫無保留地將自身所遭逢的種種釋放開來。也許,那可稱做「入魔」的開端吧!那關於死亡的無懼背後,藏著生命的坎坷與黑暗。甚或,死亡於此竟可以是一道光,一道絢爛無比的光,故而讓人義無反顧。沒能遭逢生命的黑暗,如何能心領神會那樣的淒美,又如何能藉此撼動觀者的心。

然而,也許對半二郎與喜久雄來說,都不曾想過,真正受到最大震撼的竟然是俊介。坐在台下的俊介,也許這次沒能得到這個角色就是生命最大的挫折,所以當他感受到喜久雄所展演出來的細膩與深刻,不禁震撼不已。然而,那卻像是打開地獄之門一般,隨之而來的恐懼與痛楚,竟然波瀾萬丈地席捲而來。那一刻,自信的崩塌、未來的裂解、生命的質疑,甚或是自我的嘲笑與鄙夷,都讓一切變得難捱。也許,那當下唯有逃離,逃離這一切才是不得不然的選項。然而,那需要勇氣、需要決絕。所幸,這時候有懂得這一切的春江。
春江其實可以說是喜久雄的青梅竹馬,兩人在喜久雄的父親遇刺之後,還一同前往刺青。接續春江甚至隨著喜久雄從原本的長崎搬到大阪,甚至也可以說是喜久雄的情人。也因為與喜久雄多年的相交,所以同樣也與俊介熟識。春江知曉喜久雄對於歌舞伎的熱愛,她曾對喜久雄說,她願意一輩子支持喜久雄,她相信他的才能。陪伴受挫的俊介,是否那也是另一種對於喜久雄的支持;抑或者,她早已認清,對於喜久雄來說,心裡頭除了歌舞伎之外,容不下其他的存在。畢竟,在喜久雄接演〈曽根崎心中〉之後,她就可以感受到他的轉變,那願意捨棄一切,非得成功的決絕。

不論如何,也許對所有人來說,都沒有想過,俊介與春江這一走,不只是走出觀眾席,還走出了原有的生活,甚至一走就是十年。自此也迎來俊介與喜久雄漫長而動盪的人生轉變,也就是如同導演所提及的蹺蹺板似的起伏與牽繫。首先,當可說是喜久雄的「起」,與俊介的「伏」。這期間,半二郎不顧妻子的反對,打破傳子不傳賢的傳統,最末決定將衣缽傳承給喜久雄,喜久雄成了第三代的半二郎。然而,喜久雄怎也想不到,沒多久半二郎便因身體狀況而離開人世。少了半二郎的庇蔭,歌舞伎界再次對於喜久雄的「血統」產生質疑。甚或各式各樣的攻訐,伴隨而生,而殘酷的現實也將喜久雄拉下了舞台,這使得即便他才華洋溢也無處展現。
也在這過程中,大家找著了俊介,甚至迎來了他的歸返。尤有甚者,俊介還得到當時最具影響力的小野川萬菊的教導與支持。這樣的逆轉,旋即便成俊介之「起」,與喜久雄之「伏」。對喜久雄來說,躲在一旁看著萬菊教導著原本逃離,甚或是背叛歌舞伎的俊介,內心豈止是不甘心。他自恃才華勝過俊介,也從未怠惰,但卻仍輸在血統。誠如他在演出〈曽根崎心中〉的後場準備上台前,內心極其焦慮與不安時,曾對俊介說,他最渴望的是俊介的血。他想要喝下一大杯俊介的血,因為那是歌舞伎的血統,那是世代保護著歌舞伎的血。

也許正是因為那樣的不甘,所以他把念頭動到另一位歌舞伎大佬的女兒彰子身上,他以為只要想辦法娶到彰子,就能重返舞台,只要能重返舞台,他的才華就能再次綻放。怎也沒想到,那卻迎來更大的打擊與落魄。畢竟,此舉背後的念頭除了身陷愛情迷障的彰子之外,其餘的人也許都能了然那司馬昭之心。這也讓喜久雄更加遭到鄙夷,即便原本幾乎已無立足之地的他,更是被迫遠離歌舞伎的世界。他與彰子就這麼在勉強餬口的生活裡奔波演出,從萬人空巷的舞台轉而至無人在意的宴席節目。那是折磨、那是考驗,那是怨懟、那是憤慨。
直到後來,依舊是小野川萬菊改變了這一切,也許知曉人生即將邁向終點,他不忍歌舞伎界就這麼錯過了萬中選一的天賦之子。於是乎,喜久雄再次迎來人生的翻轉,再次得以踏上他夢寐以求的舞台。時隔多年,當所謂的〈二人道成寺〉再現,內心不禁百感交集。當年的小伙子,都在經歷人生的磨難後,成長與蛻變。情誼,在那樣的當口,更加讓人感悟與珍惜。也許對兩人來說,在經歷過失去舞台的痛楚之後,「回歸」的背後滿是珍惜與感恩。更讓人玩味的莫過於,從東一郎與半彌的「東半」到半二郎與半彌的「半半」,那像是終於可以拋下前後的隱喻,那彷彿也可以放下優劣之別。回到彼此的共同合作與扶持,那是難能可貴的相知相惜。

心裡頭不免悄悄地奢望著,喜久雄與俊介之間,是否就能如此共享共榮,而非總是在起與伏之間,擺盪與糾結。只是造化總是弄人,那關於蹺蹺板的平衡往往都只是轉瞬即逝,起落原就是必然。才剛歡欣於「半半」的意象,俊介生病一事,再次讓人慨嘆。而最讓人感動落淚的,則是因為糖尿病而截肢的俊介,再穿上義肢之後。央求著喜久雄,他想要再次登上舞台,而所演出的正是當年最大的遺憾,也就是未能接演父親受傷所遺下的舞劇〈曽根崎心中〉。
喜久雄二話不說,立刻願意情意相挺,甚至為了配合飾演女形的俊介,他也願意不以他所擅長的女形的角色上場。所有的一切就為了成就俊介的心願,或者某一部分也為了補償內心對於俊介的愧疚。換個角度來說,是否也有可能,那是俊介某些層面上,意識到自己生命可能即將邁向終結,所以希望透過這齣戲劇,達成彼此心中真正的和解,也完滿兩人心中曾有的種種遺憾。所有說不出口的,所有未曾表達的,都在這齣戲劇裡完成所有的不言之說。而那劇中面對死亡的決絕與悲戚,何妨就讓一切還諸舞台,留在舞台。

其實,回想著俊介與喜久雄兩人的情誼,是讓人感動莫名的。從最早〈二人道成寺〉的演出上場前,兩人互彈額頭化解焦慮的體貼,到俊介知曉父親堅持讓喜久雄承接他的演出後,俊介憤怒地控訴喜久雄是小偷,然後又戲謔地笑著緩解那非本意。接續又換成喜久雄在俊介離家歸返之後,失去舞台而逆轉這樣的表現,也就是換成喜久雄的怒罵與緩解。雖然兩人也曾演出彼此互毆的劇碼,但在那過程中,也許更多的是兩人之間的牽掛。只是命運的捉弄,那所謂的血統與才華,牽動著好事者的目光,那優勝劣敗的虛名,拉扯著內心的焦躁與驚恐,連帶丟失了彼此心中真正的在乎與渴望。
值得深思的是,〈曽根崎心中〉的主角阿初,在電影中三次上演著她一步步走向絕命時的獨白,從半二郎教導喜久雄時的嚴苛,到喜久雄與俊介分別演出時的段落。那是悲欣交集,關於死亡的悲,關於愛情的歡,那彷彿深切地反應出演出者的心境。也就是說,那樣的獨白,不也是半二郎選擇喜久雄接續自己的角色時內心的拉扯;不也是喜久雄承擔這樣角色後的悲欣,以及最後俊介告別歌舞伎乃至人生舞台的內心獨白。也許經歷過這一切,就在舞台上,兩人終於可以完全放下蹺蹺板的遊戲,終於回到兩人之間的世界裡。
內心總以為,〈曽根崎心中〉不僅極其精彩地闡述著半二郎、喜久雄與俊介的心境,甚至也可以說是喜久雄內心兩度轉折的關鍵。第一次接續半二郎演出阿初的角色,他深知那是他的機會,那是他出人頭地的可能。甚或一直以來縈繞在他心中的「傳子不傳賢」的焦躁,彷彿都有了出口。原本還能試著告訴自己平常心以待的心境,就在這一個轉折下有所變化,所以喜久雄說出想要喝俊介的血的話語。也許某一層面上也可以說,那是喜久雄第一次讓隱藏壓抑於心中的渴望躍上舞台。

甚或還可以說,那是喜久雄入魔的開端。他渴望擁有這一切,因為他經歷了這一切,他害怕再次失去這一切,所以他想要保有這一切。若說,當年萬菊的演出,讓他有了標的,關於美的追尋。那麼〈曽根崎心中〉的第一次演出,則是扭曲成他想要擁有,他想要勝過一切,他要成為最好的那一位歌舞伎演員,甚至他願意不息一切代價地去保有這一切。美,是分享;名,是獨佔。其中之別,對當時的他,也許未必知曉與明晰。
而後經歷了人生的種種,得失之間,對於喜久雄來說,終於有了更多的體悟。當與俊介一同演出〈曽根崎心中〉時,喜久雄不再是阿初,他甘於擔任配角。當他用臉緊靠著俊介因為生病而發黑的腳,也許那正是他出魔的時刻。那一刻,他所在乎的不再是輸與贏,不再是名與利,而是情、而是美。是否在那時候他深切地體悟到,原本以為得要贏得第一,才能保有舞台上的位置。然而,也許更重要的是,美與感動,才是舞台上不容取替的存在。而那樣的領悟,是否正意味著喜久雄真正走向「國寶」的開端。

由此,當可回過頭更進一步地剖析,從年輕到中年,彼此相依、相爭卻也相知、相惜的喜久雄與俊介這兩人。先就俊介而言,養尊處優的成長環境,以及少爺的身分,都讓他有一股傲氣。也許從小關於擁有一切都顯得理所當然,這也使得他無須那麼拚命。喜久雄的來到,依舊沒有改變身分上的差異,反而多了一同練習的伙伴。再加上歌舞伎傳子不傳賢的傳統,也讓他有恃無恐。除此之外,喜久雄深諳自己身分的表現,也讓他徹底放心。血緣,也許讓俊介有一種安心,甚或底氣,即便意識到喜久雄的表現絕佳,心裡頭仍有一種相信,只要他多付出一些,這一切都將逆轉。
直到喜久雄演出〈曽根崎心中〉的阿初,俊介才極為深刻地意識到一切與想像不同。不知何時,喜久雄已經走到一個他追不上的位置,也在那一刻,所有的挫敗感蜂擁而來。所有關於理所當然的想法,瞬間崩塌。難以面對的處境,讓他想逃。但是逃走之後的生活,在那樣的困頓裡結婚生子,他開始有了不一樣的想法。他可以吃苦,他可以困頓,但他不忍他的孩子沒能跟他一樣在衣食無缺的環境中長大,就只因為他的傲氣與執拗。所以當俊介有機會回到舞台,有機會得到原本所失去的種種,他願意回來。誠如,他告訴喜久雄的話語,為了孩子他別無選擇,希望喜久雄能夠諒解。
其實總是會覺得,對比著喜久雄,俊介一直是入世的。在現實裡,他曾經擁有豐衣足食的自在與安逸,經歷失去之後,他想要重新找回那樣的生活,或者他想要讓孩子能夠過著他曾經擁有的優渥生活。歌舞伎演員,是一份職業,是一份驕傲,也許曾經是父親所認可的所在,但在深切地感受到生活的困頓之後,更重要的是那是生活所仰賴的環節。
相較於此,身為孤兒的喜久雄,剛到大阪時,彷彿已經沒有什麼可以失去。能有安住之所已是萬幸,他刺在身上的刺青,告訴他感恩,也告訴他珍惜。相較於俊介,在入世的生活裡,他彷彿不再眷戀,或者他自覺沒有資格去奢望什麼。直到遇到萬菊的表演,那關於美的展現,讓他有了目標,有了人生的方向。但是他仍舊小心翼翼地扮演著自己所該扮演的角色,不敢有太多的貪求。

只不過,當他與俊介在〈二人道成寺〉以「東半」之名出道而贏得好評時,他開始有了希冀,或者他開始壓抑不了他內在的渴望。也許正是因為如此,所以當旁人直陳,不管他表現如何精彩,都無法勝過傳子不傳賢的傳統時,他憤怒不已。因為在那當下,他好不容易試著去抓緊或者構築原本遙不可及的夢,竟然立刻被質疑,甚至被戳破。他的小心翼翼,只是卑微地奢望著能有共同演出的舞台,他沒有僭越之思。他已經做到如此,為何還要遭到質疑與否定。
這一切直到演出〈曽根崎心中〉之後,開始有了更大的轉變,俊介的離開,讓他的渴望再也藏不住。甚或,那非贏不可的念頭,更是越發熾熱。也許在那當口,他想要告訴大家,所謂「傳子不傳賢」的傳統並非牢不可破。甚至,他更想要證明,那樣的框限並無法套用在他身上。因為他的不凡、因為他的才華、因為他的努力,因為他原本潛藏的不可一世的傲氣。所以前述才說,這彷彿是他「入魔」的開端。
可還記得,當喜久雄與那未曾公開的女兒綾乃一同去新年參拜時,年幼的女兒問他在向神明祈求什麼,他回答:「我不是在跟神明說話。我是在跟惡魔做交易。」那簡單的話語,就凸顯著當下喜久雄的心境。「失去」而後的「擁有」,「低調」而後的「彰顯」,再加上他比任何人都願意付出與努力,這使得他認定一切都當屬於他。倘若,再加上與惡魔的交易,他願意付出所有,也許就能讓那理所當然,更加難以撼動,更加牢不可破。
但,事實終究非如此發展,也許原沒有所謂的牢不可破、沒有所謂的理所當然,抑或者也許他的交易籌碼沒能得到魔鬼的青睞。當半二郎過世之後,他極其深刻地感受到人間冷暖,他也更加強烈地意識到,他從未跳脫那樣的傳統。抑或者,也許他並非如他自己所以為的精彩與無可比擬。尤其是當俊介的歸返,立刻贏回原本失去的所有時,他更是心有不甘。他覺得離開歌舞伎十年的俊介,憑什麼贏得演出的機會。而最大的打擊莫過於,相較於己身,俊介究竟憑什麼得到萬菊的青睞。

那一刻的不甘,當可說是喜久雄著魔最深的時刻。為了重返榮耀,為了奪回所失去的所有,他竟然把念頭轉到彰子身上,想藉由彰子對他的愛慕翻身。沒想到司馬昭之心,除了被愛沖昏了頭的彰子之外,人盡皆知。甚至對於他的作為,深感鄙夷。那樣的轉折,當然難捱,甚至再次讓喜久雄感受到沒有容身之處的困頓。殊不知,這段遭逢,雖然極度不堪,但那卻也是他蛻變的契機。因為由失而得的過程中,喜久雄不免認定一切都是因為他的努力與付出,那是他應得的。那樣的「應該」,不知不覺間形成他的傲慢。所幸,他至少沒有背離背上刺青的雕鴞的意象。他扛下了養父的債務,他依舊感恩著養父的教養之恩。不也因為如此,才保有接續的再次轉折與契機。
努力未必會成功,那或許讓人氣餒,但與此同時,那也消磨了一切操之在我的傲慢。當謙卑,再次回到心中,也許方才足以衍生下一次的蛻變與成長,也許那才能讓人再次憶起初衷的意涵。重新於萬菊的相見,當是一個極為重要的轉折,那不單單開啟了外在的機會,也溫潤了內在的心靈。尤有甚者,那給出了一個重新省視生命的契機,那還給出了一個關於藝道的琢磨。

怎麼說呢?在喜久雄探望重病的小野川萬菊時,對方說出了一句耐人尋味的話語。「這裡沒有任何美的東西,反而讓我感到心安。」也許,萬菊所說的心安,乃是指稱在那極其素樸的房間裡,他終於卸下了對美的執著;也許那是指稱他終於踏上人生的歸途,那是一種關於活著的了卻與明白;也許那還可以對照,喜久雄與萬菊第一次會面時,萬菊感慨地提醒著:「別被這張美麗的臉龐所摧毀。」是故,那還可以是暗指喜久雄在遭逢人生的困厄之後,美的內斂與藏鋒當能成就美的極致。
其實,當時身為歌舞伎泰斗的小野川萬菊,當可說是扶持俊介與成就喜久雄的關鍵人物。他不僅在歌舞伎裡具有無可比擬的影響力,也可說是最接近藝道的代表性人物。所以當第一眼見到喜久雄,便提醒他,那美麗的臉龐,當可能成就他,也可能成為他最大的阻礙。當俊介再次歸返,他毅然決然地選擇扶持俊介,因為遭逢困厄的洗禮,俊介已經有所不同。而在生命即將劃上句點的時候,他未曾忘記被歌舞伎所放逐的喜久雄。
選擇在那最為素樸的所在與喜久雄相見,也許是想要讓他更深刻地去思索,他所心繫與在乎的究竟是什麼。如果說那是冠絕群倫的萬菊的最終,是否那還是喜久雄所渴望的結局。萬菊曾經詢問過喜久雄,當對於制度、對於血脈、對於歌舞伎的種種感到不公,甚至感到怨恨時,是否還願意站上舞台。若答案是肯定的,那表示對於歌舞伎的愛超越了這一切,甚至對於美的追求更勝過這一切。那麼當能更為下定決心,當能更為清楚,什麼是自己所在乎與追求的。

若是沒能經歷這一切,也許喜久雄永遠都沒有機會去釐清,對於歌舞伎究竟懷抱著什麼樣的情感。亦即,倘若沒有經歷被歌舞伎所拒斥,那麼歌舞伎對喜久雄來說,可以是一種安住之所,可以是名利之方,可以是耀眼之途。但是當一切都被剝奪了,那份熱愛是否還在,那原有對追求美的初衷是否還深植於心。當答案是肯定的,那麼也許喜久雄所在意的是關於美的極致與完成。當萬菊最末試著告訴喜久雄關於美的放下,反倒促成了他關於美的釐清與拾取,那像是一種傳承,關於美,也關於藝道。
電影的最後一齣舞劇是〈鷺娘〉,那也必得是〈鷺娘〉,因為那是萬菊所帶給喜久雄關於美的啟發,那也意味著關於藝道的傳承。那是喜久雄在歌舞伎這條路上義無反顧所追求的絕美,那是喜久雄在美的意象裡所嘗試安放己身的存在。曾如上述,俊介是入世的,而喜久雄則比較像是出世的,只是曾經掉入名利的泥淖,掙扎而出後,越發清楚自己所在乎的為何。其實,從一開始的春江,到後來為他生下綾乃的藝妓藤駒,甚至是後來的彰子,他們都漸漸地意識到喜久雄從未也不可能是屬於他們的,甚至連身旁的位置都不存在。喜久雄是屬於眾人的、屬於美的、屬於藝道的。
那也如同綾乃在喜久雄得到國寶稱號而受訪時,直陳他不是一個好的父親,但他真的是歌舞伎裡的國寶。可還記得,在喜久雄與魔鬼的交易裡,他要的是成為最好的歌舞伎演員,其他什麼都不要。然而,經歷這一切種種之後,也許是否最好已經不再重要,那是關於入世的規則。重要的是,他想要去成就,演出過程的絕美所釀造而生的剎那花火,那是璀璨、那是絢爛,那是讓人跳脫現實的存在。甚或那是引領人們跨越世俗關於美的門檻的感動,因為即便只是剎那,那都足以成就生命的孤絕與完滿。

一如倒在白雪中的鷺娘,在那寂靜裡,訴說著一種心碎的荒涼。卻也在那樣的藝道之美,感懷於活著的孤寂,也照見存在的完滿。就在那一剎那,鷺娘、喜久雄與觀影者,相互疊合與涵容。純粹,共鳴;花火,綻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