あさ、眼をさますときの気持は、面白い。 早晨睜開眼的心情,是有趣的。 少女的早晨不是從光開始,而是從「感覺自己醒來」開始。太宰治在〈女生徒〉的開場,以這樣一種輕柔卻奇異自覺的聲音,讓「我」第一次誕生在昭和的日常中。這個「我」不是文學的女性、也不是社會的少女——她是意識剛剛學會反照自身的那個瞬間,是「女性」概念誕生之前的呼吸。 太宰讓這名少女以一連串斷裂、反覆、任性的語句在內心獨白。 眼鏡は、お化け。朝は、意地悪。 眼鏡是妖怪。早晨很壞心眼。 這種語句既不像詩,也不像散文,而是像一面鏡子。鏡中不再映出「故事」,而是映出「語言開始自覺」的瞬間。少女的語言像玻璃碎片般閃爍,隨意觸碰就可能割傷——那不是矯飾的「可愛」,而是可愛的誕生之前,語言還帶有危險氣味的時代。 少女的「我」:對自身與他者的凝視 少女觀察世界的方式,既殘酷又純潔。她看見街上擦肩的女人們,卻立刻在心裡退開: 女の人のにおいがいや。あれは雌のにおいだわ。 我討厭女人的味道。那是雌性的味道。 她厭惡的不是他人,而是即將成為那樣的自己。這一刻的少女意識其實是一種「未來恐懼」——她在觀察女人的姿態時,同時也在觀察自己將被迫成為的模樣。太宰的筆,輕輕寫出這種恐懼的柔軟邊界:她既在嫉妒女性,又在拒絕成長。 這樣的矛盾在太宰的世界裡並非羞恥,而是生命的純粹狀態。少女不懂如何安置自己的羞恥,只能讓語言替她顫抖。她把觀察當作生存,將情緒當作感官。 這樣的「我」不是受害者,也不是浪漫化的少女,而是一種新生的知覺體——她第一次把「可愛」變成自我認識的形式。 「可愛」作為現代性的誕生 昭和時代的〈女生徒〉,其實正站在戰前文學與戰後少女文化之間的臨界線。 她還不會像漫畫裡的少女那樣「萌」,但她的自言自語、羞恥、矛盾、突兀的誇張感,正是之後「可愛い」的原型。 「可愛」在這裡不是外貌的形容詞,而是一種語言節奏—— 是一個人開始意識到自己被觀看、同時也在觀看自己時產生的晃動。 太宰讓這晃動化為音樂。少女的語調不穩、斷句過多、情緒反覆;但正因如此,她才真實。她說的每一句話,都像是在確定自己的存在: わたしは、わたしのままでいたい。 我想保持原樣,成為我自己。 這句近乎倔強的低語,是現代「個體自覺」的開始。 太宰的策略:讓語言回到呼吸 太宰治筆下的語言並不追求知性或文學技巧,而是模擬少女心緒的「呼吸節奏」。這種節奏近似於夢話與禱告之間,讓語言恢復「在身體裡顫動」的狀態。 每個短句的重複與省略都不是偶然——那是自我意識在生成的痕跡。 少女不是在「敘述」生活,而是在「感覺」生活。她的世界沒有劇情,只有流動的瞬間。 這正是太宰治最溫柔也最殘酷的地方——他讓讀者意識到,自我並不是理性建構的,而是由千百個即將碎裂的感覺所組成。
尾聲:在「可愛」與「孤獨」之間 少女的一天結束於夜色,她看著鏡中的自己,既感到陌生又覺得可愛。那是一種孤獨到極致後仍願意微笑的姿態。 夜のわたしは、昼のわたしより、少しかわいい。 夜裡的我,比白天的我,可愛一點。 這句話像是一個秘密。 太宰讓「可愛」不只是外觀的甜,而是自我孤獨的光。 那光既是羞恥,也是力量——是少女在「還不能成為女人」的狀態中,仍能看著自己說:「我在這裡」。 或許,〈女生徒〉真正的主題,不是少女的矛盾,而是「可愛」如何作為一種存在方式,在語言中誕生。 那個第一次用可愛的語言表達自我意識的昭和少女, 其實正是我們每一個在孤獨中學會說話的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