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於 2020/12/23閱讀時間約 5 分鐘

生命有何意義 你自己說的才有意義

 在台中一中讀書時,禮堂後面的牆上有一幅對聯:「生命的意義在創造宇宙繼起的生命。生活的目的在增進人類全體的生活。」初一時懵懂無知,看了也不知它在說啥。後來,慢慢覺得它好像是含藏什麼智慧的格言。又後來,曉得它似乎是某人所說,就轉而覺得它沒啥意思。如是看了六年,看著看著,慢慢就變得無感了。
 再度想起它,是在接觸社會生物學的時候。社會生物學之父威爾森說:「一個生物體乃是以其DNA的方式去製造更多的DNA。」更多的DNA,不就是宇宙繼起的生命嗎?把這個視為生命的意義,格調果然不高。而且,如果有人不想生兒育女,那生命豈非沒有意義?果然是霸道人的說法。生命的可怕,在於恣意地規定別人生命的意義。
 又後來,讀到英國作家布特勒說:「一隻母雞是一顆雞蛋製造更多雞蛋的工具。」覺得它詼諧而有創意,但細思,它豈非就是前面社會生物學說法的的文學潤飾?於是,我給它進一步的潤飾、延展:「一個藝術家是一種藝術形式去創造更多藝術形式的載體。」「一個科學家是一則科學定律去發現更多科學定律的工具。」
 這也是我對生命神秘而謙卑的理解。人類文明不管是藝術或科學,也有它們各自的DNA,渴望繁衍、交換和突變的人類文明DNA,在召喚每個人,去創造、開拓更璀璨的人類文明。於是,我把以前台中一中禮堂那副對聯改成我喜歡的形式:「生命的意義在創造更多生命的意義。生活的目的在開拓更多生活的目的。」
 如果生命有意義,那也不是來自他人的規定或指派,而應由個人去開創。每個生命都可以有它獨特的意義,我們無須否定它。即使不理想,要改也應該由個人自行去潤飾、延展,讓它變得更好。
 弗蘭克是結合精神分析和存在主義的的一位心理治療學家,我年輕時候,很喜歡他提到上初中時的一段往事:有一天,教科學的老師在課堂上口沬橫飛地向學生們解釋,生命分析到最後,「只是一種燃燒,一種氧化的過程。」十二歲的弗蘭克站起來,問:「弗利茲博士,如果你說的是真的,那生命有什麼意義呢?」一下子就把老師問得瞠目結舌。
 當時覺得弗蘭克真是早慧,也難怪他後來能開創獨樹一幟、很有哲學意味的「意義治療法」。燃燒?氧化?用科學術語來解釋生命意義,簡直就是要把人看成二氧化硫或三氯氰胺,所以,算了吧!科學!我要到別的地方去尋找更深奧的生命意義。
 但後來,也許是我無能找到什麼深奧的生命意義,又對科學有了較深的了解後,我開始覺得弗蘭克那位科學老師說的其實也沒錯,「氧化」或「燃燒」可以是個比喻,生命的意義就在於為自己的生命能量和熱情找到投注的對象,為它們而燃燒,因它們而氧化。
 在剛上大學的頭幾年,我最喜歡問「我生命的意義何在?」「我生活的目的是什麼?」看似充滿了文藝青年的哲學味,但百般追問,始終找不到明確的答案。後來才了解,在那一段時間,我離開父母家庭,自己一個人租房子住,對所學的醫學逐漸失去興趣,很少去上課,除了讀些文史哲的翻譯書、偶而寫一兩篇文章外,也跟周遭世界缺乏聯繫,幾乎從不看報紙,換句話說,我當時的生命能量缺乏可以投注、並能為之熱情燃燒的對象。
 但後來,我加入大學新聞社,每個禮拜都要寫專欄、參加主筆會議,並為退出聯合國、中日斷交、中美斷交、中央民意代表全面改選而參加示威、座談、筆戰,就在變得比較忙碌,生命能量有了投注、燃燒的對象後,我也就比較少再去問「我活著到底是為了什麼」這類的問題。
 在我結婚生子、成家立業、將父母接來同住後,除了在普及醫學知識的健康世界雜誌工作外,並和妻子創辦了野鵝出版社、心靈雜誌社,與讀者分享我對生命諸般問題的看法,假日則和家人到山上烤肉、河裡捉蝦,忙得不可開交也不亦樂乎,幾乎忘了有「生命意義」這回事。
 在多年後,又想起「我生命的意義何在?」這個問題時,總算對它有了較清楚的看法:我生命的意義就是在對我生命的能量找到可以投注的對象,而對象又可分為人、事、理想三大類,一、「有人可以愛」:我愛我的父母、妻子、兒女,他們都在我身邊;二、「有事可以做」:我辦雜誌、寫文章、與家人出遊;三、「有理想可以追尋」:我希望我的工作能對增進大家的身心健康與幸福有所貢獻。
 這三個「有」一點也不深奧,甚至可以說十分平常、還有點庸俗,跟我年輕時候在追問「生命意義」時的臆想似乎有著雲泥之別。但我並不認為這是因為我日漸庸俗的關係,反而是我過去太好高騖遠了,我渴望我的生命能有深奧、高超的意義,而且覺得必須先搞懂這點,綱舉目張後,再邁出生命的步伐才有意義。
 但這其實只是在「務虛」。哲學家黑格爾夠深奧、夠高超了吧?年輕時候讀他的哲學,雖感深奧難懂,卻心嚮往之。後來對他實際的生活有了認識,發現他在四十一歲時,在給友人的一封私信裡說:「我終於達成了我在這個塵世的目的。因為人活在世上,只要有了職業和妻子,就萬事皆足了。這兩件事是我們做人應有的主要目標,其餘不過是枝節罷了。」(在寫這封信前不久,黑格爾剛和一位議員的女兒結婚,而且擔任一所學校的校長),這跟他的哲學論述顯得很不搭,但「有了職業和妻子」,豈不是我在前面說的「有人可以愛,有事可以做」?(他對哲學的探討,則屬「有理想可以追尋」)
 所以,會追問「生命的意義何在?」覺得它深奧難解,很可能是因為你沒有人可以愛、沒有事可以做、沒有理想可以追尋,生命的能量和熱情還找不到可以投注、為之燃燒的對象。至於你要愛什麼人、做什麼事、追尋什麼理想,那是你個人的事,因為生命是你的,你自己說了算,也才有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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