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12-27|閱讀時間 ‧ 約 8 分鐘

從放逐到流浪的女性,與她的旅程│《三種和多種自體》書評

左思右想,我還是不知道怎樣去推薦劉慧卿醫師首本個人鉅著《三種和多種自體》。為免承擔太多責任,弱弱的我要為自己做些解釋和辯解:
首先,作為一本學術論文集,有興趣的專業人士自然會去買,而行外人幾乎不會對艱深的分析理論感興趣,所以沒有推書的必要(?);但同時,由於作者的論述能力嚴謹又文筆流暢,因此順著脈絡唸下去,相信對心理學有多少涉獵的讀者會從書中十個主題(攻擊、自體 、潛意識幻想、羞恥和罪惡、宗教經驗……)中得到不少啟發。
在這裡,給讀者先道歉,因為我無法同時好好照顧行內與行外讀者,甚至沒有一方能照顧好。現在,我只想帶大家一瞥書中第二章〈女性自體〉提出的幾個觀點。為我而言,這些觀點凸顯了劉慧卿醫師在臺灣精神分析與自體心理學圈中無可取代的獨特貢獻,且這些論述能夠與著名的法國女性精神分析師 Kristeva 的理論互相共振(儘管她們二人從不認識或引用)──

來來回回,也是一種成就

在一種能被簡單歸結至女性主義的宏流中,今天「性別」相關的議題,如生/心理性別的認同或性取向等,都與「文化建構」綁定,傳統精神分析所主張的心理源於生理的至少兩層意義──(1) 遺傳、腺體、荷爾蒙;(2) 從視覺上,女孩看見自己較男孩少了一根陰莖──已經越來越不敢作聲。
劉慧卿醫師沒有放棄傳統的主張,她反而是順著佛洛伊德的理論一步步耙梳出「女性(性)特質」是如何被建構,即女性的伊底帕斯情結發展不同於男性,它不是如男性般被閹割焦慮所消解,而是被閹割的影響所創造,又因為女性並未像男性般有著強大的閹割焦慮,即沒有明確的路障,因此女性的態度/性特質總是在前伊底帕斯期←→伊底帕斯期的消解之間來來回回。
然而,她也質疑當小女孩已從母親轉向父親、採取被動的態度、以及得出「想要一個嬰兒」的願望後,是否就真的走上伊底帕斯期的消解之路。在心性發展的路上,她整合 Karl Abraham、Marie Bonaparte、Helene Deutsch 等分析師的觀點,補充了許多佛洛伊德未提及的細節。
常常被視為精神分析界的女性主義者的 Kristeva 其實也是走這個生物學路徑,她從不放棄佛洛伊德的論述,但又從這套看似貶低女性的論述中,樹立起女性的身份,尤其是母性(母親的經驗)所代表的昇華意義。且問題在於許多女人(不論有沒有當過媽媽)也不了解母性經驗的複雜性,即母親比起父親,更是擁抱雙性特質、在生理與心理表徵、穩固(文明)與不穩(憂鬱)的接合點。在下文我們將會看到更多二人的隔空共鳴。(見〈以母愛之名 Ch.1〉)

談女性自體,也是思考男性

在〈女性自體〉的大標題下,劉慧卿醫師從未偏袒,而是一邊把女性的發展軸線修補起來,又映照出男性心性發展的樣貌。能夠做到這一點,就在於她是基於理論、觀察與臨床來說話,而不是按照某種主義來探究。
Kristeva 在一個訪談中說到「(過去)女權主義者很少去思考男性。對於男人而言,女性對他們也是同樣陌生的」,同時,由於「(今天)女性或女權的思考已越來越對自己有信心」,所以對男性議題也開始感興趣。換言之,通過賦權後的修復狀態,她們已逐漸理解到解放女性,也是同時在解放男性,或相反之。
而劉慧卿醫師是怎樣思考女性的「賦權」(empower)的?通過 Heinz Kohut 的自體心理學!
女性的確會有陰莖羨嫉(penis envy),但它只是一個更核心問題的結晶點或標記點:自戀的剝奪、自尊的受損。如果小女孩的自體從小就被父母神入(empathy)理解與接納,那性別差異就不會引發持續的困擾。一個心理健康的女性想要成為母親,其實是一種生物和文化因素匯集處上,愉快地走向女性自體表達(woman’s self-expression)的需要與高點。
劉慧卿醫師贈送的書與聖誕節禮物

從「放逐」到「流浪」的女性

Kristeva 在1975年的一篇短文提到「男人在女性伴侶中重新尋找到母親的替代者,而女人將永遠是這一原始領土上的『被放逐者』」。由於人類的原初客體都是母親,因此對大部份異性戀的女性而言,她們在潛意識中永遠找不回母親的替代者,然而,她們一定在尋找,無盡的找。
女性身份中的「母性功能」,總是要求女性昇華她與母親之間的情感,並能與之認同,而無法像異性戀男性般只作出異性的替代。換言之,這裡有一個被放逐者永遠無法填補的失落與欠缺。在精神分析的論述中,我們雖然知道「擁有自己的小孩」很可能是許多女性潛意識中核心的補償,但這並不全然。
不論男女,允許每個人說出自己的獨特性,Kristeva 認為這是一種女性的日常創造力展現,以試圖在文明與心靈限制間重塑一種平衡(某種必須而健康的潛抑)。但問題是,在說出自己的獨特性之前,這個被放逐的樣貌是怎樣造成的?
女孩(如同男孩)一開始的愛戀客體指向母親,因為一些無可避免的失望而轉向父親,又再次因為失望而轉回母親。這樣的循環,往往只等來一個Lacan式的「父之名」禁令(亂倫禁忌),而斷絕了回頭的路,但她仍不知目的地在何方。或是她暫時認同於異性戀→被動的女性(性)特質→婚姻→…→「小孩」!她發現放逐旅程中的一個看似最美好的居所,但乃隨時會變化。
異性戀男性的兩種本能(性本能與自我保存本能)都是主動的,即使本能間有時候會有衝突,但「主動」的態度是一致的。但對女性而言,情況便複雜許多,因為自我保存本能是主動的,但性本能往往是被動的,因此,兩種本能不只時有衝突,在態度上更是對立。劉慧卿醫師藉此指出,女性本質上的複雜與多變
用白話(意識上能觀察到的現象)來說,女性常常被問「妳想怎樣?」的時候,不就是回應一句:「我也不知道自己想怎樣!」這種無奈是真確的,因為女性內心時時刻刻有著態度上的衝突,她來來回回,舉一個例子:她說不出自己晚餐想吃甚麼──她知道餓了要吃飯(主動),但她更想要伴侶猜出自己想吃的菜色(被動),對方猜不對時她生氣(主動),對方不再猜時她的生氣則在暗示自己還需要被照顧(被動)……
劉慧卿的觀點在不知不覺中回應了 Kristeva 的提問,還為被放逐的女性命名:「女性心靈本質上是一種沒有定所,充滿變化,沒有固定態度的靈魂,我將之稱為『流浪的女性』(wandering woman)」。
劉慧卿醫師

母性、自戀與昇華

劉慧卿指出,流浪的女性似乎以「自戀」為基點,向前進,或向後退。但要是有幸生下孩子,找到愛惜自己與孩子的男人,就真的可以了嗎?
某種女權主義會把「母性」視為一種對男性的「奴性」,但精神分析不這樣看,反之,Kristeva 認為母親扮演著一個文明教化者的角色,她完成了一整套心理學工作,但她不知道自己是怎樣做到的。
用自體心理學的語言來說,這些童年被父母神入而自體穩定的女性,完成了自戀的昇華,把同樣的自尊與接納傳承給小孩。而「母性」在這個層面上,表達出關懷與修復的力量(縱使不會真的穩定下來、永遠有往返的傾向)。(見〈以母愛之名 Ch.7〉)
因此,透過自體心理學以回應佛洛伊德後,劉慧卿在結論中推論出一種「自戀更高形式的轉化」,即自戀昇華到「種族保存本能」,女性在母性的位態中,達到成熟的客體愛的關係。
無可避免的是,種族保存本能針對的主要客體是小孩,這便使得做母親的,總是很難客觀地看待自己的子女、讓子女完全獨立於自己。這種弔詭的性質,也反映在女性身上性特質(較原始的自戀)及母性(昇華的自戀)間共存的對立,造就女性自體還得繼續流浪的旅程。
臺灣的劉慧卿,法國的 Kristeva,兩位女性隔空卻攜手把女性帶向母性的精神分析探究路上,走在前端。

我準備暫時退出這推書工作,留出時間繼續翻閱《三種和多種自體》,吃一口劉醫師贈送的巧克力,以彌補上述文字可能帶來的更多困惑,並再次向大家道歉。(大家有看懂文章始末的王力宏哏吧?!沒看懂的給我去買兩本《三種和多種自體》!看懂的買一本就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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