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逵(1906-1985)的〈鵝媽媽出嫁〉,最先發表於一九四二年《台灣時報》,二〇〇五年,為遠流選入
【台灣小說.青春讀本】系列,期許「
透過小說文本、插圖,以及文史資料的結合,希望重現台灣小說經典,同時追溯昔時的生活樣貌、構築小說的舞台,提供閱讀台灣小說的新經驗」(書底)。書中介紹到:
〈鵝媽媽出嫁〉能掌握時代的大問題,並以洗鍊的藝術表現出來。小說諷刺日本標榜的皇民化「共存共榮」的荒謬膨脹跋扈,是強勢民族鞏固自己地位,壓榨弱勢民族的好聽話罷了。楊逵曾解析〈鵝媽媽出嫁〉創作背景:「因為當時各級公務人員多貪污腐敗、收回扣、經常要索紅包,我想用鵝來代替算是一種創新。」(90)
「以小襯大」與「政治批判」作為作品的兩大特點,楊逵運用前者凸出後者,形成故事的文學性。本文將聚焦討論楊逵的「創新」,為何及如何以「鵝」(作為小)來襯托「大時代」 。
本文分三個部分「楊逵:從社運到筆耕」、「時代:共存榮的假象」及「女性:被嫁出的財產」。第一部分概述楊逵投入社會運動的契機,以及爾後轉入文學創作的原因;第二部分簡述故事脈絡,勾勒作品描繪的時代氛圍。第三部分看作品中被迫讓出(嫁出)的財產,為前述問題提供可能詮釋。
作品簡介:博客來 相關介紹:台灣文學館 一、楊逵:從社運到筆耕 生於一九〇六年的台南新化人楊逵,一九二五年赴日留學,偶然翻閱到《台灣匪誌》一書,震撼其中將余清芳載為「匪徒」,大有悖於自小從長輩那裡聽來的「人民英雄」。有感歷史操弄,殖民母國與殖民地人民之間的不對等,在日本接觸左翼思想的楊逵一九二七年返台後,便加入台灣農民組合,結識
簡吉、
葉陶(後來的妻子)和
連溫卿等人,積極參與社會運動。隨一九二八年台灣共產黨成立,農組修改為非法鬥爭路線,在之中被視為右派的楊逵,一九二九年為組織逐出。
那麼,楊逵的立場是什麼?楊逵的行動,一方面具鮮明的階級立場,另一方面又堅持合法抗爭,近日本的「
山川主義」。由晚年自稱的「人道的社會主義」立場推知,楊逵企圖在左派革命主張與右派改良主義之間取得平衡。
隨著國共合作與大正民主時期結束、戰爭(九一八事變、盧溝橋事件)與皇民化運動越演越烈,當權者積極打壓左翼思想與政治組織,不少社運人士轉向文學,通過文學傳遞政治理念,抒展關懷之情。遭遇大環境和個人境遇挫折的楊逵轉向文學,時值文壇著名的「鄉土文學論戰」(討論文學為誰而寫?怎樣的文學性質決定怎樣的文學語言),楊逵以
〈送報伕〉(1932)入選日本《文學評論》雜誌(獲第二名,第一名從缺),正好表現出台灣作家既要建立台灣文學,又要與日本作家競爭的決心,確立其文學地位。
二、時代:共存榮的假象
作品角色具鮮明階級立場,用以在不同角色(階級)互動的過程中,演出兩方之間的對立,凸出兩者共存榮的荒謬。公立醫院院長、XX公司李專務,為典型剝削勞苦大眾的當權者;主角與已故友人林文欽君,則為典型被剝削者。比較特別的是,主角與林君,非一般未受教育的窮苦農民,兩人是在留日時結識為友的,而林君更是富家子弟。然而兩人回國後,竟同面臨無法發展所長的窘境,凸顯在體制壓迫下,儘管受過教育也很難有「機會」出人頭地,因為「機會」,也是由當權者給予的(李專務能讓林君謀得與專業相應之職)。在大環境壓迫下,兩人只能選擇務農。
故事可大致分成兩部分,前半部分為主角對已故友人林君的個性、理念及其家道中落始末種種之追憶。
在日本唸經濟學的林君,研究並發展出一套經濟學體系,這套體系亦是個人理念,與在台灣老家的父親對窮人慷慨解囊的行為遙相呼應。這個經濟體系、個人理念究竟是什麼,文中描述到:
可是他也相信,「一人積著巨富萬人饑」的個人主義經濟學在理論上已經過時,又因青年們共同的正義感,他從開始就一直否定這種理論。因此,他以全體利益為目標,考察出一個共榮經濟的理想。(27)
在實踐「共榮」的父親破產後,林君自知其「共榮體系」是賺不了錢的,但即便如此,也不願捨棄理想,屈服在當權者的強取豪奪、威逼利誘下,將妹妹應李專務索求,嫁作姨太太。結果,林君與父親走上同樣的路。
故事的後半部分,聚焦在主角與醫院院長的買賣糾紛,後者百般刁難不願付款,原來是要主角給他家裡那隻母鵝。當主角的債主上門,了解難處後願替主角收帳,一語道破:
你那隻母鵝,可以讓我帶去吧?你不甘心嗎?那我就沒有辦法了!他要的時候,就是妻子、女兒也要讓出去。只不過是一隻鵝罷了,你怎麼這麼不懂事?(81-83)
送出母鵝後,主角順利收帳,債也還清了,回到家望著失去老伴的鵝是如何寂寞悲傷。
三、女性:被嫁出的財產
不肯嫁出妹妹的林家,招來威脅、貧困、死亡,反之嫁出鵝媽媽的主角,則得以順利收帳和餬口。回顧前文提問:楊逵的「創新」,為何及如何以「鵝」來襯托「大時代」?顯然作者有意安排,並置嫁與不嫁出女性(讓與不讓出財產)的結果,彰顯在大時代口號下,百姓真實生活諷刺地與之悖離。
相較於「金錢」,以「母鵝」或「妹妹」代之利益,表現複雜的情感面。「母鵝」和「妹妹」是生命,固然有工具的一面,比如母鵝能生小鵝賺錢、妹妹能孕育後代且能作為家庭裡的一名人力,但這些乃其生命整體的某個側面,不可斷然抽出概之以全。生命之間豐富的情感連結,使林君和主角無法輕易將「妹妹」和「母鵝」做利益交換。然而即便如此也得讓出,否則沒有好日子過,凸顯「大時代」壓迫力道之強。
無奈舊社會女性常被視作可利益交換的生命,有發言權的妹妹還能表明己見,但如果是沒有發言權、更為弱小的女性(母鵝)呢?
結語
花苗被野草掩蓋著,不把野草撥開就找不到蹤跡,而被野草搶奪了陽光和肥水的這些花苗,都變得又細又黃,非常軟弱。(10)
重閱開頭一段主角除草的敘述,看似與全文無關,實野草和花苗各有隱喻,也是一種「以小襯大」。
一九六二年,在綠島服完刑的楊逵與妻子葉陶在東海大學旁定居,闢「東海花園」,以種植與販售農作為生。楊逵對花草的喜愛,在〈鵝媽媽〉中已可窺見。
讀多了七等生後突然讀到楊逵,覺得文字很新鮮好唸,直白悠揚的哀愁、易掌握的架構和脈絡,很適合作閱讀和創作文學的教學範本。
【延伸閱讀】
註記
1、楊逵原著之引用,一律參遠流出版的「台灣小說.青春讀本」(20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