惡托邦記:核城市到鐵鏽帶,未忘之地的歷史/凱特.布朗/遠足
大部分時候我們閱讀歷史類的書時,會感到疏離。這種疏離感是很正常的,但它不完全是由於「事件」距離我們遙遠而無法感同身受,還有一個很重要的原因是:歷史學家將自我從這樣的書寫裡儘量抹去——即便任何的歷史書寫都帶著歷史學家的主觀性,但讓這個痕跡消失、從中「過濾」出的客觀書寫,也是歷史學家的工作。歷史書寫裡,那個「我」無處不在,但它也處處不在。我沒有想過,我會在這樣的一本書裡,與這個反思相遇:倘若,歷史學家並不在場,那麼,我們如何相信你所述之事為真?倘若歷史學家在場,為何他們要將自己在場的痕跡隱去?
「在這裡,在本書的首章中,我犯了兩個大錯,我違反史學界的默契:敘事必須不偏不倚且超然,必須以第三人稱的角度描述。
承認自己在現場有什麼不對?有個觀念一直困擾著我,一般認為在進行學術寫作時若提到自己,這是一種不專業或過於瑣細的表現,也會讓一個人 的作品充滿贅詞——「我們不會做的事。」這個問題讓我苦惱很久:一個追求可驗證事實的學科,當學者在研究與書寫時,如果從未親臨現場,憑什麼 相信發生的事情為真?」(頁三一)。
你說,總不可能回到好幾百年前的時空,「見證」那裡所發生的事啊?然而,文獻,僅只是歷史之間的其中一樣資料,凱特.布朗延續了唐娜.哈拉維(Donna Haraway)的反思(或反駁),傳統的歷史敘事方法,哈拉維將之稱為「上帝的戲法」,此種仿若客觀、第三人稱敘事的模式,掩蓋寫作者植根於時空的事實(頁三二)。
有鑑於此,布朗將歷史最重要的因素——「地方」提出。亦即,歷史並不是架空於時間裡,它乃是存在於「地方」之事。《惡托邦記》較之傳統的歷史書寫,布朗的主觀性會帶動、影響讀者的閱讀,有時是跟著一起思考,有時是難過、反抗,或者心中會隱著某些微刺感,因此,當你跟著一起進入這些「被抹去之地」、「無名之地」,成為歷史上某種「下落不明」之地時,你也會跟著浮現許多情緒。
不過,由於近年開始出現「災難觀光」(或黑暗觀光)一詞,雖然布朗在自序裡如此自嘲,但此書遠遠超過了淺層的觀光旅遊書——它是非典型、完完全全的歷史書寫,她所深入的有些地方、有些事件你或許知道,譬如車諾比爾,但更多可能是你曾經閱讀過相關歷史斷片,但你從未曾讀過有歷史學家「親臨」之處,譬如,日裔美國人在日本偷襲珍珠港之後,被美國政府驅離、監禁,將來不及帶走的所有物什,擺放在西雅圖「巴拿馬飯店」地下室——五十年來,絕少有人有機會踏進那個場所;或是哈薩克,最近的國際新聞頭條。或是進入哈薩克第一大城的阿拉木圖,在那裡有一個被流放波蘭裔蘇聯居民屯墾區——光是這個名稱,就足以顯示住在這裡的移民來歷有多麽曲折。他們的祖先是住在烏克蘭的波蘭人,一九三〇年代被流放於此,蘇聯已垮,那麼,這群人是誰?
布朗在臺灣的前一本書是《鈽托邦:失去選擇的幸福與核子競賽下的世界墳場》,追溯的是美蘇核子武器競賽下,用以製造鈽的的人造城市。冷戰已去,但核足跡並未消逝;它們不只留在官方檔案裡,它們也留在當地的土壤、河川、曾經在那裡工作的人們的身體裡。《惡托邦記》裡有不少篇是進入蘇聯、烏克蘭以及哈薩克繼續探究核足跡的紀錄,然而,觸動我極深的應該是布朗站在這些地方,將歷史拉進自己身體裡時的那份勇氣——而那不是死去的、冰冷的歷史,那是一個個還活生生的人,深受這些歷史所傷的人們的處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