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07-11|閱讀時間 ‧ 約 21 分鐘

〈瘋靡雙週報〉第21期

2021/9/14
文/范軒昂

人物訪談:我和姐姐在家/枷的症頭裡奔跑─躁鬱症作用下的手足圖像

她小時候與姐姐的關係滿好的。在她的小時候的回憶裡,那時間仍是健康的姐姐,跑得飛快,甚至能「帶著人跑。」阿迪(化名)描述那個總是對所有事充滿好奇,在長輩眼中卻是「不乖」的姐姐。
那個對自己帶來新觀念的姐姐,與家人感覺變壞的姐姐。在阿迪的記憶裡,糾結在一團不好好念書的迷霧裡,那個家人曾不斷提醒「要多學姐姐」的記憶,不再與正面的事物相連。阿迪說,在那段時間裡,她其實知道,姐姐是在探索自己,她不是不讀書,她在讀很多很多女同志的書籍,但這一切,與家裡的人有很大的衝突。
姐姐越來越晚回家,早上晚起,姐姐躲在廁所裡,那幾乎是她唯一在家裡可以在舊價值觀裡唯一可躲的空間,她很孤單,也很奮力,讓那個任世界不承認的自己長出來。對阿迪而言,她記憶深刻的是,姐姐奮力的新觀念,在她這個「很少彈性」的家庭,引發的是父劇烈的回應——他把廁所的門鎖拆卸下來。不知道為什麼,我聽阿迪平靜的敘述裡,我感覺有一種破門而入的感覺——姐姐的隱私、姐姐想逃開這個世界的空間被父用力扯壞,「那天姐姐被爸爸從廁所拖出來打」。
姐姐於是在高中開始把自己凍起來。於阿迪和姐姐引爆的點是她偷看姐姐抽屜裡的日記,她從聊天中不小心洩漏了姐姐寫在日記上的事,阿迪知道自己不該,但是單純的她只想著,她也曾偷拿姐姐的漫畫看,而且她是如此欣賞姐姐,想知道姐姐是喜歡什麼才成為姐姐。
「姐姐再也不說話,持續五年」也是姐姐從國二到高三的那段時間。阿迪小學到國中,小小的年紀,她要怎麼熬過這樣的關係凍結?但壓在阿迪身上更多的是壓力——阿嬤的心裡,家族女兒都必須畢業於地方上的第一志願,阿嬤是、姐姐是,當然阿迪也必須是。阿嬤對阿迪說,妳不要讓我看到妳穿成那間高職的制服,會讓我覺得丟臉。
「回想手足經歷疾病的最初,會有虧欠的感覺嗎?」阿迪想到的是「自責」,如果那時候多做一點什麼,姐姐被病的影響會不會少一點?聽著阿迪自述那個從遙遠記憶來到現在的「自責」,是一種被埋的好深的情感,任何一個人要對阿迪說,不要自責,那不是你的錯,感覺都會變成敷衍的話。
國中的阿迪,她知道她給予姐姐關心,都不會得到回應。她試過,在過年家裡頭比較輕鬆的時候,向姐姐示好,但姐姐沒有回應自己。這是自責的源頭,姐姐在想什麼?
阿迪眼裡展開,一個是讓她展開新觀念視野的姐姐,另一個是在某種文化價值裡受到負面評價的姐姐。阿迪從被家人提醒要學姐姐,被叮嚀不能學姐姐。
她先是被姐姐推開,一回神,被全家人拉得更遠,不要親近姐姐,那個同性戀姐姐。她一回神,處在另一種凍結,那是一種我必須是OO,否則就會讓阿嬤OO的凍結裡。
姐妹倆曾經核對過這段凍結的時光。姐姐回想,她那時候成績掉到谷底,因愛情受苦。她寫情書,被家人看到。家人接不住姐姐的情緒,認為她在演戲。姐姐想死,學校輔導體系看不出來。姐姐想活,心理健康課程對姐姐無用。
那是一個非常非常孤單的姐姐。她要怎麼能夠相信,那時候剛滿國中的阿迪可以接住她的受苦。她要怎麼相信,與她一樣必須是OO的凍結裡,這個與她共處同一教育結構的妹妹,能給予她溫柔?
阿迪說,那時候,就是現在阿迪回顧自責最初的那個時刻。在姐姐與家人高張力的衝突裡看顧好自己。阿迪歸納出那個家庭衝突的基本原則:姐頂撞阿嬤,父打姐,無限循環。
避免OO攻擊的方式,就是忽視這些,考上高中,考上大學。
阿迪說,在這段歷程裡,她感覺自己被OO逼著想,她的求生策略是透過教育的階梯,她要考上第一志願的高中,這是念大學唯一、也必須的路徑。

相似的地方
阿迪考上了家族歷史期待的高中、考上了T大法律系,在OO裡,那該是勝利了吧。她沒有辜負家族女兒的期待。但是坐在我對面的、想著這些的阿迪,仍然深深在意著自己沒有多了解和關心姐姐。
她感覺自責,並且認為在那段時間沒有採取具體的行動,而獲得讓姐姐好一點的機會。也許,這就像阿迪也是靠一己之力,在O裡曾經贏過那些想擠進T大法律系的年輕學生?
「那時候的小阿迪其實沒有辦法做到現在自己所說的那些,因為啊,小阿迪妳常常處在很緊張的狀態」,她記得心理師說:「看著童年的小阿迪很心疼,有一種想哭的衝動。」
阿迪用了很多力氣,在心理諮商裡安放那種自責的感覺。
經歷這麼多事情後的多年,她告訴我,「我曾經對姐姐說我很抱歉,但我沒有與姐姐談過,也沒有聽她親口講過她是怎麼理解這段經驗。
姐姐是上大學的時候開始和我有聯繫。阿迪說,姐姐上大學離家,與家裡拉開了距離,我會收到姐姐從台北寄到家中給自己的聖誕卡片,感覺關係逐漸變好了。
我問阿迪,聽過一些手足故事,是否也會有精神疾病會遺傳基因的擔心。阿迪說她沒有,她認為姐姐的疾病是受到社會文化影響,她看見的是姐姐在人際關係中那些自動化的反應,期待她在人際關係中能有更多的彈性,「姐姐可能是人格障礙的問題…。」
阿迪的回答讓我有點緊張,姐姐認同這個人格障礙的問題嗎?歸因於人格而非生物性因素,好像容易被解釋比較不值得同情,比較是自己或家庭該負起的責任。我感覺這是很沉重的問題。我發現這裡預設的想像是我自己的,我期待阿迪回答一個關於躁鬱症的疾病,這樣,阿迪和阿迪的姐姐,努力對抗不可控的疾病的敘事裡,可以為她們帶來最多的善意。
姐姐大四那年經歷了各種矛盾與混亂。阿迪說。姐姐系上課業之重她難以負荷。課業成績退步,退到無法畢業的程度。在阿迪眼裡,姐姐與家人的衝突起於一項徒步環島的行動,在那過程,姐姐正式在家中出櫃,公開自己女同志的身分。
阿迪為姐姐做了一件事情,傳簡訊表達對出櫃的支持。阿迪告訴姐姐:「我早就知道了。因為不想讓家裡混亂,所以沒有開啟這個話題。」姐姐回阿迪,很開心你這麼說。阿迪至今還記得姐姐給了她一個笑臉的符號 J 。那個壟罩在OO的家庭,過去是混亂的,在姐姐出櫃後可能仍無法避免一場風暴,但至少至少,姐妹之間的關係是讓人平靜且安心的。
「姐會開始分享社會運動的事,姐是我的社運啟蒙者」這種影響持續到阿迪法律系畢業後面對律師事務所人生的第一場面試,她告訴面試官,「我是一個酷兒。」對方聽了很驚訝,回她那是什麼?
阿迪看待自己與姐姐相似的地方,是社會運動,而不是基因遺傳,實際上也正是在社會運動上、性別議題上,讓姐妹們能夠有機會緊緊相連,阿迪不用像小時候那樣,在家裡像個小偷般,認識姐姐那些相較更成熟的思想,現在他們都離家念書了,姐姐的理直氣壯,阿迪的正大光明,她感覺姐姐做的事情很有趣——這反映了姐妹們相似的地方,而阿迪過去並沒有發現。
阿迪辨識到這種相似之處,也有一些令自己感覺辛苦之處。用助人專業術語是「界線」,在阿迪與姐姐的關係中,是一種出於想要理解、想要承擔而有的情感代價,而那些是很具爭議性的議題,姐姐朝阿迪丟出的議題:性工作、婚外情、多重關係,尤其對精神疾病經驗,姐姐的世界裡沒有精障者,姐姐的經驗結晶成一種價值,命名為「失序者」。
阿迪回想起來自己是碰觸到,但不能真正說自己已經理解,但隱約覺得在失序者的經驗裡,對專業人員有一種不以為然的姿態,也不會想被盯著吃藥的一種生命狀態。
躁鬱症是遺傳還是人格障礙的問題,其中的價值觀,結晶起來,疾病的問題變得格外的尖銳。
手足之間的情緒張力後來具體展現在阿迪與姐姐對彼此關係的討論——阿迪不會對姐姐表達自己的怒氣。阿迪在臉書上寫了陪伴姐姐過程中,內心有些不平衡的事情,發文的初衷是一段自我檢討的過程,這也是阿迪長期以來使用臉書的方式。但這次卻引發了姐妹雙方的戰火。
對阿迪而言,自己更清楚的是姐姐發病後,想支持姐姐、理解姐姐,內化為自身價值觀的過程,那種不情願、還難以判斷的經驗,選擇忽視自己的感受。為了進入失序者經驗,阿迪感覺自己必須要成為和姐姐一樣的價值觀,否則自己似乎也沒有接納這個不一樣的姐姐,是不是就沒有給予足夠的支持了呢?
「這種怕是,界線後退的太多,與姐觀念不一樣,變成一樣才能夠支持到她,她才會覺得我理解她,開始覺察到,但是越後面,開始出現到這樣的擔心,會有一種慣性,所有觀念都要認同她。」
阿迪說,姐姐認為我在嫌她,認為有太多照顧者的角度。「但那時候我其實滿生氣姐姐的回應,我感覺她的反應讓我再次經驗到我不能夠完整的表達自己的想法與感受。」
重新回顧這次衝突,對於阿迪認定自己是一個照顧者。姐姐感受到自己在這樣的關係裡,權力關係並不平等,她可以接受阿迪是一個陪伴者,但不認為阿迪是一個照顧者。
阿迪是照顧者,阿迪照顧姐姐,怎麼會變成不平等的呢?照顧者的意思是,那個堅強的家屬,那個承擔比較多的人、在家庭裡講話比較大聲的人?照顧者這個詞所能涉及的僅能是一個關於『強者』如何承接一個『弱者』的生命?活在一個強弱關係的故事裡嗎?
陪伴會不會其實一種更平等的照顧?阿迪眼中的姐姐對權力關係特別的敏感,阿迪說,我承認也被姐姐照顧,然而姐姐會認為對於我給予的是陪伴。那次我回姐姐,家裡的關係是牽一髮而動全身。我承擔你在家裡所迴避掉的所有事情,我需要調停你和家人的關係,而感受到生活有失衡的感覺。
姐姐回我:「你可以直接對我說你的不滿,不要透過貼文」阿迪回想這次衝突經驗,姐姐其實是一個講話直來直往的人,自己的表達方式更多是習慣討好。
阿迪說,自己其實滿不喜歡直來直往的講話,但是這次是一下子爆炸開來。阿迪當時感到委屈,所謂直白的語言,也可以是不顧對方感受的不負責,而感受到對關係是具傷害性的語言,更重要的是,她缺乏同儕支持。
阿迪說:「我沒有討論失序的同伴,但姐姐有。」阿迪感覺自己的同伴都太乖了。她傾聽那些姐姐與同儕之間直來來往的語言、她閱讀姐姐傳給她的訊息,她逐漸難以適應及持續的承接。
一層是關係的,自己和姐姐的關係,朝向自己的同儕,她感覺到「很難安全的談」。另一層是語言的,她習於緩慢而謹慎思考、回應訊息,相較姐姐頻繁而迅速可以傳遞受苦經驗裡即時的對話,對她是一種辛苦的挑戰。
阿迪感覺自己沒有出口。她沒有自己的語言,而她知道語言需要轉化,她才可以重新連結起自己的世界。
作為一個陪伴者,當自己是家人少數可以談話的對象,自己又難以轉化語言,關係逐漸處在一種消耗。對阿迪而言,具體的感受,是一種「失衡」的感覺,為姐姐做一些事情的時候,「不情願」的感受。
這次對話後,這次對話是在餐廳,結束後姐妹給對方一個擁抱,阿迪感覺到也因為這次對話有一個正向的轉變。姐姐不會只對自己講得很多內容,也會轉而去跟同儕對話,尋求支持,而同儕也更能貼近她的語言。
回顧這個過程,曾經感受到的無奈、氣憤,這次對話從結果看是滿好的,也讓阿迪辨識到自己的個性,「我很難表達生氣,也看見自己與姐姐不一樣地方,沒有將那些不一樣表達出來,覺得這是自己的責任,好像對自己有些失望。」

又遠又近的情感
生命就是這樣的矛盾,這種又遠又近的相處距離會是阿迪在說的嗎?也許是因為想要靠近姐姐,因為欣賞姐姐,和姐姐一樣的地方使自己能夠與姐姐靠近。但是也因為姐姐相處的不舒服,與姐姐拉開距離後,看見自己和姐姐不一樣的地方?
阿迪姐姐在面對疾病中,最明顯的藥物副作用是錐體外症候群。這是一種從外觀看起來,無法安心持續坐在椅子上,不斷改變身體姿態,一下坐一下站,很焦慮的樣子。在書裡是這樣描述的:靜坐不能。阿迪說,姐姐認為精神疾病像是一種嚴重的車禍。
「治療上面,有沒有試過那些方式,幫助過姐姐的事情?」我問。阿迪說,曾經與姐有交換優點。我看了阿迪存在手機裡的那則貼文,覺得彼此欣賞對方的是特質,都不是功成名就的事情。
「我印象比較深的是,去到她家。聽她說,她流眼淚,我也流眼淚。」第一次聽到阿迪沒有喚對方「姐姐」。阿迪接著說:有點像是諮商的感覺,不評價也不講自己的觀點,來互動。我也會送她熊熊形狀的擴香石,覺得很像姐姐。
「還有,她有養一隻黑貓,她的貓叫做饅頭(化名)會買貓的小物品給她。其實,姐姐在疾病中也毅力不搖,很努力想養活自己。需要什麼樣的家電會買給她。她發病的時候,我也有生病。我曾經和姐姐一起回診,我發現姐會比較有動力回診,但是不要遇到那種尷尬的事情就好。有一次看診醫師請假,是一位代理醫師看診,結果代理醫師要我們一起進去,在我面前問你最近情緒會受到姐姐影響嗎?真的超傻眼。」
「那個交換優點的想法是怎麼來的?」
「喔,是我在看到一本基模療法書,書裡面有這樣的方法,書上說,可以用這樣的方法,讓彼此有所慰藉。」
阿迪記得姐姐有將自己給她的優點公開,放在臉書 並向阿迪表達感謝,她覺得姐姐很重視。交換優點之後隔一年,姐姐再次將這則貼文PO在臉書上。
我覺得她有記在心裡,「覺得這件事對自己也是有意義」我將手機還給阿迪,她慎重地接過自己的手機,好像手機變成一個很珍貴、很重要的禮物。

關於OO
「你怎麼看待家中主要照顧者的壓力?」阿迪聽到這個問題時,沉默了一會。
那是一個角色模糊的家庭,阿迪說。
「阿公出錢,我是出力。其他人,尤其是爸爸,對我來講就是一個擾亂者。爸爸受到阿嬤影響,會覺得人生在世就是要孝順,不能意見不一樣。我爸對語言很敏感,尤其那種會讓他聽起來不敬的語言,會毆打你的頭的那種失控的狀態。用我姐的話,他是扶不起的阿斗,一頭只會叫,不會為自己人生付出努力的豬。」
「我越長大越感覺到那種『控制』,姐姐讀到自戀型的父母的描述。她把書拿給我看,怎麼會跟阿嬤完全一模一樣。」
「阿嬤是一個控制狂,唯我獨尊,一定要照她的方式做,短褲不能穿太短,上衣一定要蓋過臀部,一講就是耳提面命講十幾分鐘才會放我們走。我永遠會記得有一次剪了個長短髮,頭髮兩側一邊長一邊短,一回家我阿嬤看到,嚴厲地責罵我,我感到很難堪,整個人氣哭,拿剪刀進浴室裡,亂剪頭髮。有很長一段時間,我只要頭髮一留長,就剪極短髮,就是台語說得那種男生頭。」
一邊聽阿迪描述,一邊心裡頭像是破了一個洞,那個屬於家族女兒的洞,一點點立體起來。在阿迪的生命經驗裡,家庭的角色界線模糊。失業後為了自尊,稱自己是自由工作者的父親。與想要努力正向樂觀的生活,避免受到父女衝突的母親。阿公與阿嬤分別站上了養育的責任,阿迪面對的是祖輩禮教傳統的歷史、父母輩經濟影響職涯的歷史,疊加下來。在阿迪的家庭經驗,她經歷更多的是在家庭高張力的情緒中,親子彼此同理的限制與困難。
阿迪印象很深,有一次她和父親一起看電視,爸爸批評周美青,說人醜還敢穿那樣。阿迪聽了順口回,這樣講女生不太好。父怒回:你是我生的 還是周美青生的。「那次我被我爸揮拳頭打頭。」
也許不是用同理,而是溝通起於,開始懂得保護自己。我原本要聽妳聊同理、要談兩代的溝通,但其實,靠近、認識都很困難。
阿迪聽了我的回應點點頭,說道:「我媽和爸關係算是平等,媽媽會提爸的好。也因為這樣, 對於自己對爸爸必須同理,而感覺自己不應該對爸爸生氣而有的愧疚感,我相信姐姐也是這樣子。長大後,我發現我浸在成年權威男性的恐懼,而姐姐則一路選擇奮力逃開。」
怎麼可能抱著一團火呢?

溝通與轉化
如果父女難以同理,母女間有溝通的空間?
阿迪講到有一年,家裡的人發現姐姐與女友同居在家裡購買的一棟房子裡。姐姐女友也有精神疾病的議題。阿嬤朝向阿迪姐姐語言之鋒利,說道:「不可以讓她(姐姐的女友)住,如果死在這裡租不出去。」阿迪姐姐氣憤到把房子的玻璃全都砸破。阿迪說姐的情緒性反應,與家裡關係產生更大的裂縫。
姐24歲左右,開始服藥,25、26歲入院出院,疫情的關係,無法工作,看病、生活而有生存焦慮,在外面支持自己的選擇很少。從這個時候起,阿迪開始協助姐姐,與姐姐討論如何商談與家裡的人拿錢。阿迪則開始準備律師國考,她那時候有一種感覺,因為姐姐的狀況不穩,她不想讓家人擔心,一定要自立自強。
阿迪準備國考的那段時間裡,母女關係因為阿迪的行動有了一些變化。當阿迪能夠同理姐姐的處境,也了解姐姐與母親的互動模式時,她向媽媽傳達她對姐姐處境的理解。有一天媽媽邀阿迪出門兜風,媽媽開著車與阿迪聊起了姐姐。
阿迪說:「我媽其實希望姐結婚有男友,媽會覺得姐姐的抗壓性太差,因為我那位也有精神疾病的阿姑帶給人的感覺是樂天,所以媽媽會有一種感覺是為什麼姐不能夠做到。我大概能夠理解她們兩個人溝通上的問題,姐會因為媽評價自己而吵架,姐雖然能同理媽在家庭的角色很為難,姐在溝通無效後姐就會情緒性的反應,媽會覺得姐很難搞。我會跟媽談一些結構的觀點,慢慢地感覺她好像也會有一些改變。我拿一本書《照亮憂鬱黑洞的一束光》給她,上面畫線貼標籤紙,她就看那些我畫的段落。我用這樣的方式溝通,我發現開始有些軟化,她比較不會尖銳的方式回應姐。」

角色外的人生
阿迪畢業後找得第一份工作是律師事務所。那間律師事務所要求她寫一份五千字報告作為考題之一,並訂定繳交期限。那次遲交了。而遲交的理由阿迪誠實坦白的告訴對方,姐姐生病有些事情要忙。主考官接著問,未來工作是否會像這次一樣,因為姐姐,而影響工作。她簡短的回答,不會。但每次她接到老闆的電話都會非常緊張。她記得有一次在電話中老闆要她查找資料,她聽完電話那頭的資訊,掛下電話,感覺緊張到整個人都癱掉了。那種自己不要讓人因為自己的表現,而對自己有過多的聯想,令她難受不已。
她後來回想支持自己的方法,主要是同儕支持。尤其是姐姐的同儕,有互相支持的經驗,被傾聽的過程、回應的過程,感覺同儕能夠很精準能夠抓到自己哪些不舒服的點,例如像是姐姐的狀況、工作壓力、生涯進展這些複雜的感受。
但她發現有一位同學雖然沒有與她類似的經驗,卻支持到她。她記得這個同學很耐心的聽她說,告訴她:我都不知道你經歷這些、很謝謝妳告訴我這些,並且給她了一個擁抱。她很喜歡這樣的擁抱,就像她那次和姐姐優點交換完,那種感覺深深接納的擁抱。她覺得很開心,也很感謝。
成為精神疾病照顧者專線志工對她也是一個重要的轉折。參與志工培訓及成長團體課程,也一點一滴支持著她,透過夥伴的回饋「知道自己可以生氣」。
戀愛對手足是一個重要的議題,無論是想要成家或是和別人交往,都能夠預想到在戀愛婚姻市場上的險阻。阿迪說,「我也是明白這些險阻,我會標籤自己,覺得自己不能談戀愛、結婚。過去我是對對方有好感也會否認,很大一部分擔心家裡的衝突可能會帶給伴侶不適感,也覺得別人應該不會接受我吧,會有一種『不要把我扯進去』防衛的姿態,這些心理狀態很大程度影響我進入走進一段關係。」
現在的阿迪,已從OO逐漸走出,她和家人的關係也有許多軟化和移動。她感覺自己對人的看法有更多的開放性。對人生有許多想體驗的事,離開事務所工作後,她成為一個接聽照顧者電話的工作者,並進入個別諮商處理自己在意的議題,同時她也參與家連家精神健康教育協會的課程,精神疾病家屬同儕的力量,對自己會有更多接納,有些人深刻讓她感受到不會用疾病的標籤看待自己的人生。

手足之間
她也感覺到自己很期待與姐姐支持性的關係,能夠持續下去。走在助人者的路上,她知道自己許多議題可以與姐姐交流,包括對家庭議題的看法,包括她也期待和父親的關係有轉化的那天,她聽說很多男性衰老之後有很多時候會忘記很多的事情,也許到那個時候可能會有一些改變。
當不熟悉的朋友問起自己的手足狀況,也會經歷一種出櫃的感覺,攸關眼前的人如何看待精神疾病議題。因應這樣的人際關係,阿迪也有屬於自己的方法。如果辨識到是那種社交性的朋友,阿迪只會交代人生階段,例如像姐姐是在哪裡念書,簡單交代。
她不太會往疾病的方向聊。她考量的是要談疾病,就會談得很久,也需要觀察對方想知道什麼。談疾病議題她希望關係有近一點距離才能夠談,她感覺對別人來說也會類似的歷程。阿迪會選擇與親近朋友談,阿迪在高中、大學都有一兩位非常要好的同學,和他們傾吐後心裡就會比較放心,相較悶在心裡會好得多。
阿迪高中時認識一個在社工系的手足,有著與阿迪經歷不一樣的家庭動力。對方父母放很多心力在照顧手足姐姐,而感到自己在成長中被忽略的心理狀態。兩人的手足經驗有相當大的差異,卻也因為手足身分,而有一種「我們」的感覺。
阿迪系上考試壓力很大,聽到對方提到一起出去玩的邀約,放下課業雖然帶來罪惡感,但因為有朋友一起,經歷那些自己曾經也嚮往能放鬆的活動,也帶來一種前所未有,救贖的感覺。她回看這些經驗,感覺同儕帶給她許多力量,對自己有更多的接納。
我彷彿看見那樣的畫面,阿迪有一天可以像姐姐一樣,但是用不一樣的方式,與同儕們一同奔跑,往自己期待的人生奔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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