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始要女兒入廚房幫忙。有時她會抱怨,但尚會嘀咕着幫忙,然後又很樂意吸塵打掃照顧老貓。自己都不是家務專家或廚藝高手,在與女兒計算着怎樣平均穿窗簾鈎和合力換牀單等玩意兒時,我突然醒覺到這麼努力地和她做家務做晚餐的意義。
自由的基本在於有選擇。一個成年人,若果連煲一煲水做頓簡餐善待自己都不能,或是幫傭一放假便對家務一籌莫展,心靈會有多無助多沮喪多脆弱?不能自理的成年人內心是未長大的小孩子,小孩子的心靈揹着要照顧成年人身軀的人能夠感受到真正的自由嗎?
「有錢便行了。」「我懂得工作,請人幫忙家務做飯有何問題?」「我工資這麼高為何浪費時薪在替自己洗廁所?」甚至不少亞洲父母會灌輸「書讀得好便行,家務事毋用學懂,僱人便可了。」年輕時人少不免都有這些概念,也曾在開始工作後長期請幫傭替自己每週清潔家居,人亦心安理得。吃的雖然不講究,卻仍然堅持自己做,因為工作太忙時,出館子吃飯不一定能減壓,自己心知肚明俐落地做一頓飯給自己好好地吃正是減壓放空的不二法門。
每次在廚房讀食譜或在網上搜尋新晚飯點子時,心內不期然想起天堂的祖母。小小數百呎的房子內住滿幾大家人,她每天都忙得團團轉,但做飯總是自己來(除了星期天我們十多人浩浩蕩蕩一起上酒樓)。即使人擠得要分兩桌吃,家裏沒有冷氣,她還是汗流浹背地在煮煮煮。狹小的廚房只容得她一人兩鍋,但童年的回憶中沒有一餐半頓有所欠缺。每一頓都美味得撐肚子,十多人都吃得飽飽滿滿。祖母還會在下午茶時間沖一杯咖啡給自己,只要有任何一個娃娃(通常是我和我其中一個表姑)說餓,她一是帶我們下樓買法包回家塗果醬牛油沖杯牛奶給我們;一是走入廚房打幾隻雞蛋和點自發粉加點奶糖弄一盤法式薄餅給孩子。時至今日祖母已升天廿載,那從小小廚房傳出來的牛油雞蛋白砂糖的香氣還總是在我腦海揮之不去,當然我亦記得她即使滿頭大汗,做起吃來總是從容不迫咪起眼微微笑着的樣子。只要小孩子們肯吃,她都會找食譜學着做。
相反我媽從不准女兒入廚房,除了偶爾我可以獲批准替她淘米。我媽常覺得做飯是主婦的工事,孩子讀好書便行。我這不怎了了的廚藝主要是小時候假日從祖母家中東拉西扯沒系統地學來的。節日前她都會清空飯桌,或是包糭或是做餃子或是做蘿蔔糕笑口棗炸角子……總之一大班孩子和她弄得一屋子都是粉,我就笨拙地學着搓麵團,總記得我做的那隻餃子總是全家最大隻皮最厚的,無論味道如何那隻在家中最小人兒親手做的最大餃子都是我童年最快樂的回憶,也支撐着我獨立後的人生。
和祖母上街市買菜的機會不多,但長大後我總帶着這個記憶到菜市場。見着每個像爺爺嫲嫲般的賣菜賣魚販,就忍不住一一請教這個怎做那個怎煮。街市要比超市優勝的正正是這些販子:他們會不勝其煩地介紹自己賣的魚怎做才好吃;這些菜都是時令的,吃後身體特別吸收;你家有多少人這尾魚我就替你挑多大;海鮮要蒸多少分鐘他們半點不差的告訴我,還會着我要買哪些調味料佐食。
原來就這樣,總算在沒有祖母的成年卻又被祖母滿滿的教導和愛護中長大了。「不懂的就看看書,再試試看。餃子做得醜不打緊,煮熟了便吃,邊吃邊研究下次怎樣做好一點。」總之自己一手一腳做的都是美食,而且和家人朋友做飯吃飯的過程,是人生中最完美的一刻。即使成年後大部分時間要獨立面對生活各種難題,人都不會害怕—在弄着飯時,腦海泛起孩童時祖母慈祥的臉就是成年後的我最強大的安全感,也是我自由心志的基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