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09-11|閱讀時間 ‧ 約 31 分鐘

溫尼考特(Donald Winnicott):精神分析師的斜槓人生


前言

在研讀各種心理治療理論的學習過程中,我發現老師們多半會強調理論之間相異之處。但隨著臨床經驗漸多,我慢慢發現,各種不同理論之間。其實存有不少相似之處。為了顯現某個理論的獨特性,而去強調相異之處,在專業特色的發展上是必要的。但如果因此忽略相似而共通的部分,那就有失於見樹不見林了。達賴喇嘛也有類似看法,他說:「我是西藏人,我是佛教徒,我是達賴喇嘛。如果強調這些差異,我是讓自己四分五裂,也是在自己和其他人之間築起藩籬。我們該做的是多注意我們和別人在哪些方面是一樣的。」

精神分析專業的養成,是透過一個相對比較封閉、僅容許少數人加入的訓練系統,有時被圈外人當作宛如秘教一般。實際上當然不是!無論是臨床上關注的現象,或是某些理論與技術的焦點,精神分析取向工作者都該試著跟其他學門相互參照或展開對話,本文就是一個初步嘗試。 

關於社會大眾對精神分析的迷思,敬請參閱我另一篇易讀的文章……


這幾年來國內從事諮商與心理治療者,對英國精神分析師溫尼考特(Donald W. Winnicott)並不陌生。英國人稱他是獨立學派(Independent Group)或中間學派(Middle Group),美國人喜歡說他屬於客體關係(Object Relations)學派。我看無論怎麼稱呼,他本人一點都不會在乎的。在我心中溫尼考特是精神分析界的斜槓代表。不像早期其他學精神分析的醫師都出身於精神醫學(例如榮格、亞伯拉罕、費倫齊),醫學院時期的溫尼考特,因為從一次大戰以後就記不得夢而感困擾,於是去圖書館借閱相關書籍,拿到一本《夢的解析》詳讀後對精神分析產生濃厚興趣。後來他先成為小兒科醫生,數年後再尋求個人分析並接受訓練成為精神分析師,還曾兩度擔任英國精神分析學會會長,但也繼續在派丁頓葛林兒童醫院(Paddington Green Children's Hospital)從事他的小兒科診療,此職務持續了四十年。這整個人生經歷不就很斜槓嗎?


斜槓正向心理學

還有比溫尼考特更正向的精神分析師嗎?

一些表面看來負面的現象,在溫尼考特手上都被重新正向框架了,例如,攻擊與破壞源自原始的愛的衝動,有助於在發展中建立自主與分離;遊戲是一種時空延續的珍貴經驗,是活著的基本形式;無情(ruthlessness)與藝術家的創造力有密切關聯;不成熟在青春期是健康的元素;退行(regression)帶來了矯正的機會,讓病患嬰幼兒時所遭受照顧上的缺失得以補足;即便是令人頭疼的非行少年之反社會傾向,他卻理解為那是孩子心中還抱持希望的徵象。

於是,溫尼考特的語言,替眾多臨床上的困難情境,點亮了希望的火炬。放學回家玩耍不再是玩物喪志,遊戲被溫尼考特正當化,變成一種發展上必備的經驗,他甚至說「精神分析是一種高度專門的遊戲形式。」兒童們可高興了,果然是最懂小孩的精神分析師無誤!

by jcomp on Freepik


不只是正向思考而已

單單上述的正向思考並不足以概括正向心理學的全貌。正向心理學對傳統心理學的不滿,或許可以用以下文字簡述:「你可以紓解某人的憂鬱症,卻沒有使他快樂;你可以治癒某人的焦慮症,卻沒有教他保持平靜;你可以讓某人回到工作崗位,卻沒有改善他的工作表現。」正向心理學的焦點不在於消除壞的一面、消除症狀,而是要基於實證研究,分析和找尋人類的潛能與長處,發掘、培養性格優勢或美德,例如創造力、好奇心、勇敢、正直、感恩、仁慈、寬恕、自律、幽默等等,便能得到積極的正向感受如成就感及幸福感,增加個人對抗逆境與創傷的資源和韌性。

與正向心理學相同,溫尼考特不喜歡只用病理的角度來看待心理現象,於是他的論述著重於獨處的能力(capacity)、妥協的能力、關懷的能力、遊戲的能力、同在(be)的能力、創造力等等,以及照顧者如何在發展過程中,創造一個助長的環境(facilitating environment),使嬰孩得以培養這些能力。強調能力意味著容許個別差異性的存在,而不只是判別正常與異常而已。能力也意味著未來仍有發展的潛能,語氣上樂觀多了。他批評克萊恩使用病理名稱來形容健康的嬰孩:「要用來形容一個正常的過程,『憂鬱心理位置』是個不好的稱謂……我個人的建議是它應被稱作『關懷的階段』……『憂鬱心理位置』這個名稱好像影射健康的嬰孩經過了一個憂鬱的階段,或是情緒的疾病。事實上意思不應該是這樣。」[1]有了他,精神分析的視野就不再侷限於歇斯底里、強迫型精神官能症、死亡本能與嫉羨。

還有一項能力,和溫尼考特有間接但有實證份量的連結。二十多年來,從倫敦萌芽且蓬勃發展的心智化治療(Mentalization-Based Treatment),將心智化定義為「將他人和自己的行為歸因於主觀狀態與心智過程的一種能力」,此能力即源自溫尼考特所描繪的母親對嬰兒的鏡映過程[2]。由於心智化概念及應用奠基於許多實證研究,我覺得相當符合正向心理學的科學精神。

當然我必須坦承,我說威尼考特斜槓正向心理學,純粹是個玩笑話,因為正向心理學之父馬丁賽里格曼(Martin Seligman)是在1998年開始倡議這個主題,當時他擔任美國心理學會主席,而溫尼考特已於1971年辭世。不過我認為兩者的理論核心,仍一前一後相互輝映著。

 

Carl Rogers


斜槓人本主義心理學

閱讀卡爾羅哲斯(Carl Rogers)1961年出版的鉅作《成為一個人》(On Becoming a Person)[3],我驚訝地發現,許多觀念都遙遙呼應著溫尼考特,例如他說: 

「我愈是能夠向我自己以及他人內在的真實而展開時,我愈能發現自己不會急忙地想鑽進『固守的據點』中……去確定目標,去塑造別人,去操縱或催使別人走上我要他們走的道路。」

二戰期間納粹轟炸倫敦,英國的精神分析界也展開一場世紀大辯論,當時溫尼考特以及其他志同道合者,不願被歸類為安娜佛洛伊德派或克萊恩學派,換句話說,不想走進「固守的據點」,寧願慢慢走出自己的曲折路,多了一份獨立與自由。獨立學派著重探究人類的特殊性和獨特性,而不是看人類如何成為通用原則的例證。溫尼考特擅長用母嬰關係作為精神分析治療的藍本,他的論點是在嬰兒初期,母親必須全心順應嬰兒的需求,成全嬰兒的全能幻想,再慢慢去除錯覺;如果媽媽無法做到,嬰兒就必須反過來適應母親,這將使得嬰兒真我發展的潛能遭到扭曲。我想,他會同意羅哲斯對心理治療的上述看法。

羅哲斯又說: 

「我變得更能尊重那些倏來倏去的種種模糊不明的想法,種種可以覺得似乎具有重要性的想法。我頗願認為這些不清晰的想法或念頭會帶領我走到重要的地方。我認為這就是信任我的體驗的整體性,而我學到這些是用來懷疑我的智性是否真的更有智慧。我肯定:體驗的整體性仍是有可能出錯的,但我相信它比單獨運用心智意識所出的差錯要少些。」 

這段話前半神似於精神分析治療的場景,患者自由聯想,即便他認為想到的事不重要、不相干、沒意義或不愉快,都儘量說,不要稽查或篩選自己的思緒和話題;治療師採取「平均懸浮的注意力」,在聆聽過程中,心中當然也會出現各種不成形的念頭,包括自己的反移情。溫尼考特經常勸治療者別躁進,要慢慢等待,不要貿然給出詮釋,反而妨礙個案自我的發展歷程。

這段話後半讓我想起溫尼考特在論文「心智以及它和精神-體感的關係」[4]中論及過度膨脹的心智,失去與精神-體感(psych-soma)的連結,只用腦袋生活;心智兀自存在,形成與外界影響隔絕的封閉迴路,容易引起身心症。他們兩位對心智獨大的懷疑論如出一轍。

羅哲斯看人的態度很正面:「人都具有一個基本上是積極的方向……包括那些行為最反社會的人,那些具有最不正常感覺的人在內,我發現這樣的信念都很真確。」你看,這論調和溫尼考特豈不是很像?


結語

如果溫尼考特知道在台灣有人用斜槓二字來形容他,說不定他會很高興,因為斜槓隱含著遊戲、多元、開創性、自由的精神,不墨守成規。他很可能會解釋說,斜槓人生只是在創造「感到活著的經驗」這種存在狀態。

本文希望表達溫尼考特與正向心理學及人本心理學的相關性。我期盼透過這種閱讀溫尼考特的方式,可以體現他理論的當代性,毫不過時,依然是活跳跳的,即便他早已離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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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Winnicott: The Depressive Position in Normal Emotional Development, 1954.

[2] 許欣偉,林怡青,劉佳昌:心智化治療與邊緣型人格障礙症。北市醫學雜誌 2018; 15(2): 17-27。

[3] 卡爾.羅哲斯:成為一個人:一個治療者對心理治療的觀點。譯者:宋文里。左岸文化,2014年。

[4] Winnicott, DW (1954): Mind and its Relation to Psyche-Soma, The British Journal of Medical Psychology: 201-2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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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P是指我的工作: 精神分析取向心理治療師(Psychoanalytic Psychotherapist)和精神科醫師(Psychiatrist),尋常有時工作,有時發呆,有時作夢,有時難眠,有時看電影,有時當貓奴,有時跑步,有時開心,有時失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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