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馬影展] 取消你的人生：一部代表這個時代、這個瞬間的傑作

一部描寫在新冠肺炎（COVID-19）疫情解封前夕的電影，關於一個德高望重的老師同時也是支起家庭半邊天的母親，因為一件在地方市集裡偶發的爭吵事件被放到網路上爆紅，而使整個家庭的事業與人生都受到嚴重威脅。

以一個外國人的角度，這部印尼電影著實非常平易近人，不只是題材，而是裡面的一切素材，包括街景都和台灣十足相似。台灣也有無休止的社群戰爭，也有逐年攀升的精神疾患，也有醜醜的鐵皮屋和永遠改革不完的教育體制。

女主的丈夫，一個老是拿家庭的存款去大肆追夢投資，落個分文無存深陷憂鬱的下場，一看就會覺得又一個軟爛男配上堅強女的樣板戲，在這個覺醒的時代實在看太多了－－直到丈夫一覺醒來，從「鬱期」轉化為「躁期」，那永遠充滿動力、永遠滿懷希望，好像從路邊的灰塵都能發掘出使家庭富足的計劃的模樣，才會理解為什麼家人這麼愛他。

給他錢去逐夢又怎麼了？人活著沒有夢想，跟鹹魚有甚麼兩樣？丈夫根本就是活生生的夢想，行走的希望本身，有他在連燈光都打亮了不少。

事出必有因，而有因未必能治，生活總是如此。

《取消你的人生（Andragogy）》能不能成為超越時代的經典無從知曉，但若要說就在這個時代的這個瞬間的這個地點，這部片能不能算是一部傑作，那答案是肯定的。

畢竟，再過多久，大家就會忘掉曾經為了疫情而停班停課？會忘掉臉上口罩的觸感？看到學校裡的遠距離上課、看到無數的網紅崛起、看到「傳播COVID」成為指控人的大帽子，再也不會觸景傷情、甚至根本無感的時候終究會到來。

然而，社群網路上的「取消文化」與網路霸凌卻很可能再也不會消失，因此這樣的題材也將永遠不會落伍。疫情之中，人與人的連結遭到截斷，因此網路需求再度得到爆發性的成長，隨之而來的是更加洶湧的點擊率戰爭，以及戰爭中不可避免的犧牲者與連帶損傷－－這兩組題材根本是天造地設的。

《取》片可以與《國王說好個絕世奇機》一併觀賞，後者剖析新聞對事實的分解、詮釋與斷章取義，在《取》片中血淋淋地發揚光大。奇妙的是，片中其實從來沒有轉換過敘事立場，觀眾應該絕對是站在女主角的一邊的，但很可能也會有那麼一個瞬間動搖過，開始懷疑「也許事實真的不是她說的那樣」－－明明我們是從頭看到尾的。

除此之外，片中也詳述了當「現實社群」對撞「網路大海」的整個過程。一個奇想連翩、心直口快的中學教師，她的教學方式能不能獲得「意見領袖」與「現代鄉民」的檢驗？教育是有效還是有害，到底是學生本人說了算，還是十萬八千里外的專家學者說了算？

水能載舟亦能覆舟，苦心經營十萬粉絲，一朝風向改變盡數歸零，在現實生活中例子俯仰皆是，甚至只需要查看一個禮拜內的新聞。問題在於，我們究竟是應該迎合那善變的風向，以今日之我非昨日之我；抑或是明知不可為也要堅守本心？

套句阿共仔的話，資本就是一切罪惡的源頭，而在流量社會，點擊率就是資本，有了點擊率才有廣告，才有代言，才有力量。網紅兒子為了流量、為了風向，今天不認媽、明天變孝子，那都是基本操作。而樂團女兒寫歌抨擊資本主義之體現的跨國品牌，卻終歸還是為了生計轉賣大品牌的二手衣，那些叛逆的樂章始終也是一種廣告。

口口聲聲為了正義、為了真相、為了家人，但事實上還不是為了利益、利益、利益？

但反過來想，是不是只要參雜了「利益」，就不能追求正義、澄清真相、保護家人了呢？

總求利益的可以不擇手段，無所不用其極，在這場戰爭中注定成為贏家；而追求正義的總是必須謹守底線，總是必須縛手縛腳，總是必須要退讓。世事總是如此。

但是到頭來，所謂輸贏又算甚麼？網路就像大海，難以預測，又能帶來恐怖的風暴。我們可以在大海中乘風破浪，冒著風險享受刺激、增長閱歷甚至捕捉豐富的魚群，也可以遠遠地駐足欣賞那表面上的平靜風光，甚至遠遁山中，遠離風險。

我給這部電影很高的評價，正是因為她給出了解釋的空間，並沒有將善惡簡單的二元化，讓主角群成為沒有汙點的聖人。每個人都會思慮不周，每個人都有爭議的行動，或多或少，或偏善，或偏惡。

促使網紅、網媒為之瘋狂起舞的是點擊率、是網路風向，而那些風向卻是一個又一個平凡的人，隨手的一個按讚或是留言，他們難道都是惡人嗎？你我都是惡人嗎？如同漢娜．顎蘭所描述的「平庸的邪惡」？

難道我們不能對眼前所見的爭議事件給出回應？不能對違背常識的教育方式提出質疑？不能要求「立刻而即時」的正義？

若如此，女主又憑甚麼在市場與人爭吵？

因此，我真的給這部電影很高的評價，儘管她帶來的餘韻可能不是那麼美好。但，好歹也算一個「大團圓結局」了。

題外話，此片在11月初獲得印尼電影節最佳女主角和最佳女配角，可見在印尼國內應該也是受到不少肯定；但也有部分負面影評，其中幾個理由是「拍給外國人看的電影」、「部分配角太白了不像印尼人」、「台詞太假掰」等等。喔，真的是越看越覺得和台灣環境好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