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7-16|閱讀時間 ‧ 約 27 分鐘

科技的解放本性與人的自我馴化

〈科技的解放本性與人的自我馴化〉2023-07-16


  媒介是看不見的,或者說,一但你看見了什麼,那不會是作為媒介被看見。我們去讓那本來是媒介因此消溶掉的東西去蔽(Unverborgenheit),將它拿到顯題性的意識之中。筆跡鑑定的專家將文字作為一個重要的實在界的物來對待、書法家也以它特殊的方式搬弄那些物。它們仍然具有其可作為中介物的性格,它們仍能夠乘載與表達,但它們的意義完全溢出於作為一個透明的中介,我們能看見文字中和我們說出的語言一樣具有「語氣」,此時它已經是它本身,一個包覆著中介功能的完整體系。



  在我們所經歷的歷史裡面,科技並不先天地站在君主或人民的一邊,它一方面能強化規訓,另一方面具有解放的力量。那種解放並不是人文主義式的,而是在那之前的,在靈長類特化出大拇指的那一刻就已經預定了的全方位解放。


  與自然存在的工具與自然存在的生物不同,人造工具就其起源是「本質先於存在」的。骨針是為了縫紉、弓箭是為了遠射,它們並不被預期在生長的過程中逐漸從各式領域被賦能,它們可以被用錯誤的方式使用,就像我們有時就是會想坐在桌上,我們可以去說「它也可以這樣用」,但會同意「它一般來說不是這樣用」,師長甚至會搖搖頭告訴你「它不能這樣用」。



  一類從現在的角度來說特別基礎的科技,從發展史的角度卻令人無比震驚。豢養與馴化讓早期的人類不再需要在廣大的、充斥不確定性的世界中尋找獵物和果實,週期內植物與動物的產量開始能夠被估算,甚至有犬隻能夠分擔守護工作。人的時間被解放、字面意義上的引申意義上的生產力都被解放,人口成長、聚落發展。


  桌子、椅子,以及每個帶有「生存工藝類」標籤的遊戲中我們都想盡快製作出來的「工作台」,也都是這樣的科技,我們不再需要去找一個適合休息或擺放物品的樹樁,我們自己就能製作、並移動到我們所需的地方。房屋也是一個比洞穴更加自由的物件,我們不必再每日來回於適合的洞穴和河流,我們能逐河流建立居所。人造的世界被這樣種植在大地之上,但它們並不自在地生長,就像《A.I.》裡的AI,他出生時是一個男孩,千年後也還會是一個男孩。


  但科技並不僅僅會解放人類,科技也會解放科技物。



  即便不看任何數據,我們都能知道紙本書與報章的銷售狀況不如昔往。乘載知識與訊息的主要媒介轉移到了螢幕身上。在一些角度中,這是令人擔憂與遺憾的事情。但從媒介的角度來說,紙被從訊息的載體這一位置中解放出來。仍然熱愛實體書的人一定能明白那裡有某種獨特的、超越於中介或載體的價值存在,讓他們至今仍手不釋卷。同樣的,攝影也在那個時代裡將繪畫從紀實的功能裡解放出來。人們明白繪畫能做到某些靠針孔成像與化學顯影做不到的事情,去創造一些並未具體地被落實成可攝物的東西。


  最前沿的科技經常背負著更高效率的目標,然而,這是與人創造與遊戲的本性背道而馳的。我們之所以需要那些工具去幫助我們更有效率地去完成某些事,是為了讓我們能更無效率地去沉浸地體會生命與我們真正熱愛的活動。自動戰鬥與自動巡路的網遊和手遊之荒謬就在於:它明白地展示了自己非遊戲的本性,它是一份痛苦的勞動。人們意識著自己僅僅是為了那份勞動後面的外在獎勵,所以一方面去參與,一方面又想要盡可能地不必去參與。


  然而,背後的那份獎勵卻又是內在於這一虛無的價值體系之中,也就是說,這裡頭的價值只被和你一樣反覆刷活動或課金的人而言有意義,但你們都既不熱愛刷活動也不想要課金,所有人都與自己的意願相矛盾。這向我們展示了一個價值的死胡同,卻也帶我們回到了我們最古老的價值來源:畜牧與農耕式的勞動與積累。我們想要的就是付出一大堆勞力與心力之後填滿我們的卡冊和物品欄,並在這個架構之下追求自己的那份極值。


  科技將那份樂趣從更危險與艱辛的具體勞務中解放出來,塞進由心理物理學和行銷術搭建起來的骨架、IP公司與繪師編織的皮膚之中。我們太習慣於去將自己置身於一種勞務的狀態之中了,代辦事項式的遊戲流程讓我們安心地每天點擊差不多的按鈕來度過數小時。如此「觸手可及」的樂趣將這樣的機械化勞動當成了最舒適的狀態,將自由的生活選擇當成了最艱苦的勞動。



  從蒸汽機到計算機、再到網際網路與AI,人類理應能夠隨著生產力的提升被解放出來。我們的現狀卻不是那樣,我們仍將大量的時間花在最單調乏味、繁複且無意義的勞務工作。從打字機到語音輸入、從家用電話到智慧型手機,我們幾乎無法想像過往的人們的「商務生活」能夠多麼地沒有效率。


  「誰不上升,就得下降。在這場開始展開著的激烈的競爭鬥爭下,田園生活瓦解了,可觀的財富被賺得了,……,舊有的那種舒服又舒適的生活態度,向艱苦的冷靜讓步了。」那種支配著現代資本主義社會的倫理品質催生了現代科技的快速進展,卻也讓我們沒辦法用過往的閒散方式去享受它們。


  那些由每塊田與田之間不長不短的步行距離,天然地創造出的悠閒時光,早已被更好的耕作設備和大範圍的灌溉系統刪去。我們肩並肩地坐在脫胎自工廠的辦公桌前,無效率地交辦彼此一些瑣碎的事。我們在住家與工作場所之間做日復一日的點對點移動,潛移默化地將自宅整併為其中一個環節的工作場域。



  皮諾丘只要再走幾步路就能見到藍仙女,一名白襯衫的男子擋住了他。「你不必再往前了。在現代社會裡面,去成為人才意味著你成為一個木偶。現在的你是最自由的。」說罷,便提著公事包趕回他的公司。






延伸閱讀:

〈班表與科技集權主義:從工廠、社會到平台〉

〈Reise Nach Jerusalem〉

〈關於讀實體書,我想要提倡的原因〉

〈太空歌劇院:AI繪圖與下一個時代的藝術〉

〈我們都是賽博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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