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連讀了許多意識形態批評的非學術文章,發現其實不應該在這些著作中探求邏輯論證,這一開始就不是他們想要做的事。意識形態往往是二元對立的價值體系,而意識形態批評是透過確立、指出生活中方方面面的二元對立關係來完善、定義自身。並非可歸納、可邏輯推演的東西。這也才符合阿圖塞(Louis Althusser)對意識形態的描述:其作為一種觀念、想像,是無法用科學論證的,縱使這種想像會影響人的所有行為。
換句話說,當《惡俗》這本書在十分具體的指出哪些報章雜誌、名人、商品、銷售手段是惡俗的東西時,我們應該關注的不是具體的哪些事物被作者打上高價值或低價值,不然會落入見樹不見林的個別爭議中。作者是將學術中的抽象社會機制(消費社會、媚俗、文化領導權等)具體在社會當中指出,從而使概念的理解通俗化。
更深一層來說,本書充斥的批判,甚至是鄙視的「暴論」,無不滲透批判理論的菁英視角。認為大眾就只是被物質、標語所糊弄的笨蛋,而且還心甘情願、沾沾自喜的被壓迫、洗腦。只有「真」的藝術、人性才值得推崇。上述觀點也是一種意識形態,讀者要做的事不是決定接受與否,或者想著如何反駁。而是在這些「好」與「壞」的對照中發現作者所看到的,或許有幾分真實的社會運作實況。
再深一層說,書中的一個核心觀點,在中文版的封面就有:「惡俗比糟糕更不堪,它是矯飾的優雅、塗脂抹粉的瘡疤,帶有惡意的欺騙。」內文也直接指出工人階級的品味糟糕,但他們至少會承認自己沒有品味,中產階級則總想著用各種惡俗的方式包裝自己,妄圖變成統治階級(比如說買劣質「收藏品」來換得一個「藝術收藏家」的美名)。
本文認為,在這個過程中,工人階級沒有品味,中產階級假裝自己有品味。那統治階級呢?負責決定品味。如此一來「品味的好壞」就不是重點,那只是一種權力關係。沒有人應當為自己所處的階級感到驕傲或羞愧,那幾乎跟種族、性別一樣是與生俱來難以改變的。如何對待品味,以及對待不同品味的人才是人的智慧展現之處。
《惡俗:美國社會偽裝優雅的種種愚蠢(Bad, or the Dumbing of America)》是保羅.福塞爾於1991年出版的社會文化評論。其另一本書《格調:社會等級與生活品味(Class: A Guide through The American Status System)》 在中國非常有名,風格相似。
本書比較特別的是羅列了28種具體事物當作段落標題,藉此展現生活中無孔不入的「惡俗」。不論是沒有溝通效果的英文縮寫、煽情誇張的新聞標題、裝模作樣的穿著、膚淺的裝置藝術、宗教或金融騙局、暑假強檔電影等,總之只有讀者想不到,沒有作者罵不到的東西。作為拓展視野,把理論具體化的書籍,值得一讀。以下不會整理書中全部內容,主要是把書中缺席的理論部分補上,讓不知道這部分的讀者可以把握書的核心價值。
可能是為了通俗,書中雖然充斥批判理論的邏輯跟常用的形容詞、句法,但完全沒有相關名詞、引註出現(也有可能是翻譯缺失)。這些名詞本身不難理解,本文就暫不討論歷史背景(雖然是非常重要的部分),只做名詞解釋。把握這些概念之後就會發現作者的嚴詞批判背後的價值體系十分一貫。
對我來說Miss Ritter 就代表了中產階級趣味的媚俗核心,圖書館作為一個文化藝術符號,在他們的眼中是一種輕易簡便的承諾,也就是進去讀書之後直接等於自己是一個有文化的人。書中說了什麼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人可以因此融入一個高級的社會群體,並得到幸福。-「能不能不要破壞氣氛?」-從音樂劇《She Loves Me》看職場「氣氛」文化
關於中產階級的描述可以看上面引述的文章(以下資料來源也來自於文章中提到的課堂內容),這裡主要提批判理論的核心主張。其認為中產階級雖位於社會中間層,不同於工人階級卻仍缺乏自身教養,在透過文化藝術來自我標榜時就會呈現以下特徵:
(一)、模仿高雅藝術,內容膚淺;
(二)、利用藝術與高雅文化的社會階級建立連結;
(三)、極強的世俗功利性。
具體案例除了引言中的情形之外,還有像是「十五分鐘聽本書」的那種影音產品。剛巧我吃飯時在查有沒有相關討論,就在YouTube上看到這本《惡俗》的說書影片,直接笑出來。而且還主打「沒時間看書也能獲得知識」,這就完全命中了這本書要批判的人群。
究其道理,社會中多數人都忙於消磨意志的工作,又沒什麼交朋友或自我成長的時間(吃飯睡覺追劇刷抖音小紅書都來不及了),此時為了給自己博一個「有教養、有知識」的美名,只能用這種象徵式的方法代表自己讀過一本書。或者說在一些上流場合,人家充滿文化氣息的討論「著名社會學家」時,至少自己可以搭一聲「他的書我讀過」(然後期待不要被拆穿)。讀書不再是為了知道書中說什麼,而是和別人(以及自己)說我是文化人的手段。也就是所謂的世俗功利性。
這種只關注外觀,不在意內在的狀況,書中舉例如美國的惡俗餐廳中浮誇的桌邊服務與菜單設計。前者的體現,除了那些桌邊料理服務與噴火的表演,就是專門點酒的服務生。顧客必須在沒有酒單的情況下,憑藉服務生高速背完的內容決定要點什麼酒。神奇的是服務生不會講年份或酒商,只有一些標誌性的形容詞,然後再把酒裝在籃子裡呈現。後者就是一堆看不懂又冗長的菜名及其介紹,沒人知道那些地名跟原料名究竟是啥,甚至很有可能拼錯。不過惡俗的目的已經達到。
另外有意思的是在「惡俗報紙」一節中提到糟糕的報紙擅長用一定數量的「星號」來代表評論家對電影或餐館的評價,而懶得告訴你幾顆星代表什麼意思。
出自米蘭昆德拉(Milan Kundera)的《生命中不可承受之輕》,指當現象與意義用一種既定的大眾想像連結的狀況。換句話說就是一種既定的煽情套路,這有利於「文化產品」批量製造,並穩定得到大眾的支持與接受。負面效果就是人將無法用自己的方式來感知世界,而只能用一種預設好的方式來表達感情。比如情境喜劇中的罐頭笑聲、實境節目種各種調動情緒的配樂,或者《生命》中的例子:一群孩子在草地奔跑,直覺想到是一群「幸福」的孩子。本來應當是因人而異,甚至應該能高度自我控制的「情緒反應」被固化,乃至於物化,而可預測、可量產。
布希亞(Jean Baudrillard)的《消費社會》一書中提出了「符號消費」的概念,即文化和美的消費不是單純的指向美本身,而是關乎符號的社會文化價值。換句話說,所有商品看似是有品味高低、美醜之別,實則背後都是一套地位、價值體系,人是在為這些身分地位花錢,而不是商品本身。這造成兩種現象:個人方面是消費的焦慮,因為人的自我定位來自於消費,那錢不夠消費,或者單純沒有消費都會陷入認同危機(好比社會上沒房沒車的人會被鄙視那樣)。社會方面有粉飾平等、弱化階級矛盾的效果,因為在消費社會時代之前,身分地位是固定的,審美也是固著於各階級的,如今絕大多東西都商品化,且都有地位以及審美的複合判斷,就會有一種「文化、地位可以花錢買」的錯覺。實際上那些渴求提高地位的人因為缺乏真正的教養,只能買到自欺欺人的仿冒品。這些仿冒品的買賣就是福塞爾所說的「惡俗」。
在「惡俗物品」一節,開頭提到的是希臘漁夫帽,其體現的是「年輕有教養、瀟灑」的形象。另外像是各種鑽石飾品,甚至是在鑽石上刻字、帶有各種無用資訊(月相、萬年曆)的簍空機械錶、豪華手柄的折疊單刃刮鬍刀等等。當然還不能忘記包裝這些東西的浮誇禮盒。這些東西都再再被廣告說是「既時尚又有教養,看上去與眾不同」的東西。
順著盧卡奇(Lukács György)的物化批判,本文認為,這種消費社會的背景,來自於現代社會因為高度生產分工所造成的物化狀態,即所有人都化約為一堆生產數據、指標。學生就是考試分數、排名,工人就是KPI、薪水。這樣的犧牲換來的是高生產效率,但在這個社會下人是沒有個性的,是可以隨時替代的。而人想要與眾不同的那種欲望就也物化成各種商品,供人消費。另一方面被物化的人只會追求更高的薪水與地位,庸庸碌碌之下休閒放鬆也變成一種美德,代表不受生產關係束縛,進而又被消費社會利用,包裝成商品(旅遊、運動)。
順者上面消費社會的思路,書中也聊到的惡俗的信仰。有趣的是近幾年台灣才流行的「寵物溝通」,原來是美國80年代的產物。書中就寫到廣告會像這樣:「只要提供寵物的出生日期、照片和性別,就可以用25美元讀出寵物的內心想法。」這些東西的產生,書中的一段文字如下:
當你發現,跟隨廣告的指引大肆揮霍後,你仍然不「幸福」(「這就是生活的全部嗎?」),除了借助前兆、因果分析、奇蹟祈願布、脈輪平衡、水晶球、預言、星象、銅手鐲(以對付討厭的關節炎)、劫持幽浮、造訪外星人、前世療法、靈魂出體旅行等方式尋找別的希望,你還能做些什麼?
我的解讀:社會告訴我們錢可以買到任何東西。這種物質主義的想法根深蒂固,以至於人們相信內心的空虛只是沒有「買對東西」,而不考慮有東西不是花錢就可以解決的。再加上這些「騙局」都會加上一堆符號標榜(某某大師、哲學的通才、不世出的科學家、「稱不上是一個嚴肅的學生,卻有廣泛的興趣」),惡俗的人就越陷越深。
書中還有許多對於社會現象的獨到觀察,這裡只舉出一些,並提出一些個人聯想:
一、「收藏品」的惡俗宣傳(剛好最近某速食店的收藏品正在被瘋狂搶購)。常見字眼如:第一版、限量版、獨一無二、首度、藝術品、傑作、正宗;手工、精細、傳奇、壯麗;當然不能忘記「有價值的」。這些「收藏品」的搶購者都相信這些東西將來會增值,而自己獨到的眼光將會讓後代子孫連連稱謝。
二、惡俗標語:健康行業特別熱衷三個字母的炫耀式謎語:CPR, HMO, MSP。其目的不是溝通,而是讓自己顯得現代、科學,甚至有點軍事化。這就讓人想到那些明明在漢語母語的群體中卻硬要用英文名(而且都不是多好聽的名字),講話各種英文縮寫跟單字的人。
三、惡俗對話:在核心文化解體的時代,日常談話變得謹慎,隨時要提防種族、性別歧視,避免談話變成單方面的抱怨,也避免談話聊到對立的政治觀點。這個可以跟上面提到的文章連結。總之避免衝突的聊法演化出一套只聊天氣跟出生地在哪裡的尬聊邏輯。但也因為這種抓不到癢處的無效社交,使得這些明明存在的問題(歧視、政治或法律的不公等等)終將壓迫所有人,而人人都無法在社交中抒發,導致一種持續性的煩亂。這就能解釋為何書店的暢銷書區除了成功學(服務消費社會)就是那些心靈成長(服務惡俗對話)的書了。換句話說,社會先將人塑造成唯利是圖,再聲稱人窮得只剩下錢,必須購買那些旅遊行程、健身會員、心靈成長課程等等才能得救。一來一回金錢流動量大了,GDP提高了,人卻沒有從中獲得什麼。
四、惡俗語言:用「玩(Gaming)」代替「賭(Gambling)」,英文中兩者都有賭的意思,但前者多一個比賽的成分。這就可以理解台灣那些買賣股票,期待每天買低賣高都可以把錢翻好幾倍的人,都說是玩股票,不是買賣股票,更不是賭股票。因為在「玩」的包裝下,多了一個競爭的形象,好像自己是在努力從事什麼活動一樣。社會自然不應該否定一個人的「努力」,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