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漁人到底有沒有心機?」這個問題其實是學生問我的,很感謝他給了我這個機會,讓我對文本有更深一層次的理解,甚至體會出中西哲學的差異。
陶淵明〈桃花源記〉第一段:
晉太元中,武陵人,捕魚為業,緣溪行,忘路之遠近。忽逢桃花林,夾岸數百步,中無雜樹,芳草鮮美,落英繽紛。漁人甚異之,復前行,欲窮其林。
我們通常由「忘」、「忽」說明漁人是無心進入桃花源,後文也證明有意為之者(想二次進入的漁人,或者規劃前往的太守、劉子驥兩人),確實無法再找到那美好的桃花源。
問題來了,「欲窮其林」的「欲」要怎麼解釋呢?當漁人想窮盡桃花林時,算不算有欲望?算不算有意為之?
解釋前先拋兩道問題讓大家思考:如果想擴張事業版圖,努力追求、計畫,算不算欲望?如果渴了,拿了眼前的水來喝,算不算欲望?有沒有覺得回答起來卡卡的?第一道題目會回答是欲望,但是第二道題目似乎也是欲望,但總覺得哪裡怪怪的⋯⋯
傳統講解或備課用書的說明,不夠精細,或者更精確來說,比起西方哲學,東方用語上比較模糊、籠統,故而讓我們思考時,常常沒想到那麼多。
譬如《莊子‧德充符》有一段故事(這也是107年學測國文試題):
惠子謂莊子曰:「人故无情乎?」莊子曰:「然。」惠子曰:「人而无情,何以謂之人?」莊子曰:「道與之貌,天與之形,惡得不謂之人?」惠子曰:「既謂之人,惡得无情?」莊子曰:「是非吾所謂情也。吾所謂无情者,言人之不以好惡內傷其身,常因自然而不益生也。」
惠施對莊子說:「人是無情的嗎?」莊子表示:「對啊。」惠施不服氣地說:「沒有人的情感,怎麼可以稱為人?」莊子悠哉地說:「道給了人的容貌,天給了人的形體,怎麼不稱為人呢?」惠施接著問:「既然叫做人,怎麼會沒有情感?」莊子回答:「你所說的情,不是我所說的情。我所說的無情,是說人不因為好惡損傷自己的天性,經常順應自然的變化,不以人為增益干擾自然的本性。」
讀者發現了嗎?莊子與惠施所指涉的「無情」,蘊含不同的意義。惠施說的「無情」,講的是「沒有情感」,莊子的「無情」,說的是「不因為好惡損傷自己的天性」。這是「能指」與「所指」間存在差異,兩人可謂雞同鴨講。
惠施與莊子常常有上述的狀況發生,肇自思維邏輯與面對人生態度的不同:
莊子曰︰「鯈魚出游從容,是魚之樂也。」惠子曰︰「子非魚,安知魚之樂?」莊子曰︰「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魚之樂?」惠子曰「我非子,固不知子矣;子固非魚也,子之不知魚之樂,全矣!」莊子曰︰「請循其本。子曰汝安知魚樂云者,既已知吾知之而問我。我知之濠上也。」
莊子帶著微笑說著:「鯈魚從容自在地游著,這是魚的快樂。」惠施疑惑地說:「你不是魚,怎知道魚快樂?」莊子不服氣地回答:「你不是我,怎麼知道我不知道魚的快樂?」惠施反駁:「我不是你,固然不知道你的想法;可是,你不是魚,不知道魚的快樂,是可以肯定的。」莊子此時卻一派輕鬆說著:「我們回到你先前問的問題。你是問『你怎麼知道魚的快樂』,說明你早知道我知道魚的快樂,才來問我。我告訴你,我是在濠水橋上知道的!」
莊子用感性去感知這世界,所以世間萬物,一花一木,一草一樹,都充滿感情;惠施是帶著理性的思維來看待世界,無不條分縷析,分類歸納。按邏輯來說,惠施是對的,然而按照人生來說,莊子的灑脫大度,或許才是活出生命最好的方法。
我喜歡羅龍治《不如讀莊子》的看法:「許多哲學家是把一棵活生生的樹砍死了,才做分析。莊子則是一棵活生生的樹,來體驗他的生命。」客觀與主觀,沒有標準答案,端賴讀者的選擇。兩人態度差異,說明西方與東方哲學的差異性,東方比較類似莊子,所以渾沌、模糊,喜歡把事情混在一起講;西方強調分析、切割,打破砂鍋問到底。
回到〈桃花源記〉,「欲」這個字,應該更細緻分成「自然之欲」與「人文之欲」。自然之欲指的是飲食、睡眠、親情、性等等,是人類與生俱來,固有的欲望。人文之欲指的是財富、名譽、地位、權勢等等,是有了文明後才產生的欲望。
漁人看到「夾岸數百步,中無雜樹,芳草鮮美,落英繽紛。」的景色,自然興起「異」的好奇心,想要往前一探究竟。好奇心是每個人都有的,也是人類生下來就具備的,是一種自然之欲。
所以,漁人無機心、無意、無欲,指的是無「人文之欲」,但有「自然之欲」。
現在,解釋前拋出的兩道問題,大家有答案了吧?
我們不該混淆這兩者。否則就會像莊子與惠施一樣,永遠玩文字遊戲,在自己的角度上,都是對的,但彼此站在相異的點上,註定無法溝通、交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