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透過主角潘阿秀,傳達女性追求自由的心聲,展現其堅強、獨立與自主意識,使其生命格局更為提升,擁有自我支配的人生,無疑是另一種「大海借路」的象徵,《大海借路》可謂為改變命運之女性自覺的故事。
(一)突破傳統鄉土小說窠臼
鹽分地帶作家周梅春(1950-)出生於改制前的臺南縣佳里鎮,其小說具有鹽鄉鹽民紮實生活的特質,筆下人物大都是腳踩堅實大地、認真過活的勞苦大眾,她大都採取悲天憫人的寫實主義手法,呈現這些她所熟悉的人物。臺灣文學大師葉石濤指出,周梅春從貧瘠的鹽鄉來到高雄,對於逐漸遠去的鹽鄉記憶,有著濃濃的鄉愁,更讚譽道:「我們隱約地可以感到她對不幸的人的同情和抱不平,也感到她對舊時美德,如奉獻、犧牲、誠實、正直等美德的深摯的肯定。儘管他作品中人物的犧牲奉獻換來的是無情、冷酷的現實的摧殘;可是美德的光輝仍然光芒四射,亙古的良善人性永遠是勝利者。」
周梅春2022年的最新長篇小說《大海借路》,以1940至1970年代臺南填石造路的「青鯤鯓」和高雄填海造陸的「鹽埕埔」為敘事背景,同樣是呈現臺灣底層社會的寫實鄉土小說,但在創作表現上,已突破傳統鄉土小說的窠臼,賦予深刻的象徵意義與主題意涵,有了嶄新的鄉土小說風貌。
(二)由青鯤鯓到鹽埕埔
《大海借路》以潘阿秀為敘事主軸,她從臺南青鯤鯓嫁到高雄鹽埕埔,由此帶出時代和地景,記錄時代變遷與歷史足跡,建構豐富的文化語碼,使全書更具藝術價值。
潘阿秀的故鄉為昔日臺南縣將軍鄉青鯤鯓,這是沙洲,村民若要去陸上,必須靠擺渡,生活十分不便。到了日本時代,在當地聞人陳天賜號召下,村民趁海水退潮時填石造路,從此青鯤鯓有了一條聯外通道。潘阿秀的父親卻說,等到她長大,要她留在外面工作,從此不要回來。這代表著村民對外界的憧憬與夢想。
十七歲時,潘阿秀嫁到高雄鹽埕埔。這裡本是無法耕種的臨海土地,為臺灣最大的鹽產區,晨曦照耀下閃閃發光的鹽田,可以看見一隻隻飛翔的白鷺鷥,曾被形容為「鹽埔曉鷺」,乃打狗八景之一。日本統治臺灣後,為了擴大高雄港的機能,開始將鹽田、漁塭等低窪地填海造陸,成為海埔新生地,逐漸繁榮起來。小說中,透過潘阿秀的人生,見證了高雄鹽埕埔一帶,歷經戰後民生經濟發展的風光過往,與韓戰、越戰期間美軍來臺度假的燈紅酒綠。之後隨著時代轉變,鹽埕埔七賢三路不可避免走向沒落,《大海借路》也藉此傳達對於以前紙醉金迷、崇洋媚外風氣的批判。
《大海借路》的青鯤鯓與鹽埕埔,是女主角阿秀的出生地與事業發跡之地,小說的敘事背景大部分在高雄鹽埕埔,它是一塊填海造陸的新生地,與臺南青鯤鯓那條向大海借來的道路,可謂異曲同工。以上向大海借路及填海造地的新鄉土,可視為堅忍的臺灣女性走出新路與開創未來之象徵,值得細細品味。
(三)潘阿秀的人生
潘阿秀出生於臺南青鯤鯓漁村,父親早在她五歲時出海捕魚失事未返,三十歲的寡母潘嫂茹苦含辛,獨自扶養她和妹妹阿巧,其間備受村人欺負。潘嫂是鋟蚵仔高手,但為了養活一家三口,不得不遠赴屏東或臺東的農場打工,幫忙種植和劈砍甘蔗,通常一去數月,家中只剩阿秀代替母親照顧小自己二歲的妹妹,甚至於得撿豬糞曬乾當燃料,生活非常艱辛。阿秀十七歲那年的梅雨季,雨水特別多,青鯤鯓對外交通完全中斷,由此認識自臺南返鄉探親因雨受困的林滄生,他二十出頭,喜穿白色長褲。兩個正值青春的年輕人一見鍾情,才認識二十幾天即陷入熱戀,互許終身之約。未久,林滄生接到兵單從軍,這樣純純的愛戀卻被傳統保守的村民渲染成不堪的流言,潘嫂聽說此事,趕緊回鄉向男方交涉未果,擔心女兒名譽受損難以在家鄉立足,經農場工頭介紹媒婆牽線,很快把阿秀遠嫁給高雄金采布莊老闆蘇金田當細姨。儘管林滄生曾寫信拜託中藥房的嬸嬸轉送,卻被故意誤為訣別書,成了背叛承諾的負心漢。當兵三個月後,林滄生放假回青鯤鯓找阿秀,才聽說她嫁到高雄去了。
丈夫蘇金田比阿秀年長三十歲,膝下無子,他之所以娶未曾見過面的阿秀,只為奉命傳宗接代。阿秀來到陌生的夫家時,企盼香火相傳的婆婆已不在人世,她遭受不孕的元配李金采凶惡對待,幸有好心的女傭阿滿和裁縫師英同從旁關照。阿秀起初只做些下女的工作,未與丈夫同房。直到託人寫信去青鯤鯓遭退,體貼的蘇金田乃陪同阿秀至屏東農場尋找潘母和妹妹,此刻老夫少妻終於有機會圓房,阿秀這才獻出了初夜。明年,阿秀產下兒子阿哲,改名潘錦繡,開始出門走動,認識一些臺南鄉親,然仍因細姨身分而內心受傷。元配李金采在阿秀生子之後,升高危機意識,領養了娘家兄長的么子彥明,使得阿哲屢被霸凌。丈夫蘇金田健康不佳,思慮阿秀母子的未來,他事先為阿秀闢設錦繡布莊,並安排女傭阿滿和裁縫師英同一起前往幫忙。蘇金田終因肺結核病故,阿秀未被元配李金采同意送葬,十分委屈無奈。
錦繡布莊與金采布莊分庭抗禮,阿秀傲人的身材穿上改良式旗袍,如同布莊的活動招牌,看來自在優雅,令人驚豔,錦繡布莊生意隨之蒸蒸日上,另一方面,金采布莊反而經營不善,阿秀算是出頭天了。潘母苦盡甘來,至高雄幫忙照顧阿哲,勸女兒再婚,然被阿秀嚴正拒絕。阿哲長大後成績優異,考取醫學系,結識女友林玉芬,她正是阿秀初戀情人林滄生之女。阿秀不肯原諒林滄生當年的背叛,反對兒子與林玉芬交往。林滄生出面解釋,以前誤會一場,阿秀終於接受道歉,打開二十多年來的心結。再者,養子彥明與原本錦繡布莊的裁縫師羅美如結婚,結果婆媳不合。李金采悶悶不樂,去世後,彥明變賣家產,阿秀斥資買回起家厝金采布莊,將錦繡布莊交由已結為夫妻的阿滿和英同接手,自己恢復了原名潘阿秀,進而把金采布莊變身為「阿秀海產店」,和喪妻的青鯤鯓同鄉舊識陳四海共同經營,二人未結婚,但有時同住海產店,員工都稱呼他倆為老闆和老闆娘。
(四)身分與名字的轉換
《大海借路》核心人物潘阿秀的形象塑造,可謂立體、飽滿、鮮明。在青鯤鯓出生長大的阿秀,生得漂亮,有著深邃眼眸和既纖細又豐腴的模特兒身材,然跟母親和妹妹一樣,因家貧失學,不識字,直到出嫁後才經由自學,看得懂書信的內容。十七歲那年,阿秀初嚐戀愛滋味,但很快就失戀了,痛苦的她一度投海尋短,冥冥中被亡父在天之靈救上岸。她個性堅強,富韌性,嫁到高雄蘇家,每天面對元配李金采沒來由的瘋狂咒罵,她都吞忍了下來。阿秀牢記離家前母親的叮嚀:「不管人家喜不喜歡妳,都要勇敢活下去。」既然要在這個家庭過一輩子,她下定決心,得像農夫用盡力氣去鋤地耕耘。
即使懷胎期間,李金采惡計陷害,諸如故意觸犯禁忌,把整間臥室打掉重新裝潢,於飯菜裏偷下瀉藥,或是在房門口暗藏香蕉皮要害她滑倒,結果她福星高照,仍能順利產子。孩子長大後,阿秀氣量博大,不跟晚輩彥明計較家產;也寬容原諒初戀情人林滄生,終能平心靜氣面對過往的一切,在她眼裏,現在的林滄生只是一個初老微胖的男人,長期待在中藥鋪被諸多藥草薰得有些十全四物蒸煮的味道,再見面已無從前那種怦然心動的感覺了。
當然,阿秀的內心世界難免有所怨念。曾經她在生活最孤獨時,為了孩子,就像她的母親勇敢活下來;在妹妹阿巧出嫁那天,她見景傷情,為自己失去的幸福暗暗流淚,感嘆妹妹可以跟喜歡的人結婚,為何偏偏自己必須嫁給一個陌生的男人當小老婆?而且她與比自己年長三十歲的丈夫根本無法談心,感覺有一堵厚牆擋在二人之間,阿秀內心有著說不出的悲哀。
此外,細姨的命運讓她一輩子抬不起頭做人。兒子阿哲被李金采娘家的小孩取笑為「細姨仔囝」,令身為母親的阿秀黯然神傷。在高雄三民市場遇見從小一起長大的同鄉秀里,阿秀十分高興,希望把好東西和她分享,沒想到秀里居然把阿秀所送的衣服轉給別人,跟朋友說,丈夫不要她穿別人的舊衣服,嫌棄阿秀是人家的細姨。甚至還被鬧場的婦人辱罵自己的布莊是「細姨仔店」,讓阿秀不時疑心別人在嘲笑她,這是她內心永遠的痛。
(五)開創女性生命書寫
《大海借路》中,相較於男性的緘默,女性則是支撐家庭的強大力量,展現出女性的韌性與堅忍。如阿秀的母親潘嫂,忍住丈夫在海上失事的哀痛,輾轉於屏東、臺東的農場拉拔女兒長大;蘇家的老太太一手操持布莊生意與家業,十分能幹、強勢。只是《大海借路》的女性被傳統社會價值觀所束縛,像蘇老太太是獨生女,招贅後一再流產,直到四十歲才生了寶貝兒子,偏偏後來媳婦又不孕,為了傳宗接代,蘇老太太要求兒子娶細姨,以致婆媳關係惡劣,竟自樓梯不慎摔下,含恨而亡。此外,蘇金田元配李金采本為糧商的富家千金,亦是女強人,善於商業經營,在強悍的婆婆面前毫不遜色,但她一生為不孕所苦,與婆婆、阿秀乃至自己的媳婦鬥爭,可以說一輩子都不快樂。
反觀小說中的男性,顯得軟弱無能,與女性們形成耐人尋味的對比。如蘇金田的父親入贅,在家中是沒有聲音的人,蘇金田不想跟父親一樣,中學畢業後打算和臺日混血的女友亭子一起赴日本內地留學,因母親認為兒子此去必定不回而誓死反對,加以父親未給予支持,蘇金田不得不留在臺灣,學習裁縫,繼承家業,乖乖聽從安排娶李金采為妻,感嘆自己的一生被母親所宰制。當母親為了生育問題與媳婦發生衝突,金田刻意站到妻子那邊以示反抗,令母親既生氣又無奈。後來,蘇父帶他一起逛酒家,金田這才知道父親另有老情人惠子,而他也與歡場女子阿妮長期保持親密關係,直到東窗事發,妻子金采晚上不睡覺,怒剪他的衣服,讓他徹底投降,寫悔過書,保證從此不去酒家。
至於主角阿秀,為了活下去,可以說展現無比韌性與強悍的生命力。她嫁到蘇家,百般忍耐,漸能化被動為主動,直到生下兒子,更有了自信。見過世面之後,阿秀開始有自己的想法以及自主意識。丈夫去世,兒子長大了,阿秀不怪罪任何人,她這輩子最想要的是,擁有自己而不是任何人為她設定的人生。至於愛情,不再是她人生的選項。潘母親看阿秀還年輕,勸女兒再婚,且積極推薦對象,阿秀出奇大聲回應:「妳不要管我好不好?事情變成這樣,還不是妳造成的!妳到底還要怎樣?再把我塞給另一個男人?」又說:「我若是想找對象,那也是我的事情,好嗎?」
來自貧苦漁村的阿秀,出嫁當年才十七歲,根本無法選擇自己要過的生活,只有隱忍一途,但隱忍並不表示認同,當她步入中年,她只想做自己想做的事。小說最後,潘錦繡回復本名阿秀,卸下布莊女主人身分,開創個人新事業,成為海產店經營者。海產店此一庶民化的空間,充滿在地元素,象徵著城市通往漁村,猶如鮭魚返鄉的路徑,蘊含鄉土暨自我認同的象徵意義。阿秀知道眾人都在背後說三道四,然她不畏閒言閒語,畢竟人生沒有過不去的事。她自此成為自己的主人,一個自由的人。學者王鈺婷論《大海借路》謂:「在此周梅春細膩刻劃出阿秀百轉千迴的心路歷程,呈現出女性主體內在繁華落盡見真淳的生命寓意之追求,也再一次將女性自主命運與鄉土認同做了更深刻的融合,開創出女性生命書寫更圓融開闊的境界。」作者周梅春透過主角潘阿秀,歷經現實婚姻的磨難、人情世故的鍛鍊,傳達女性追求自由的心聲,展現其堅強、獨立與自主意識,使生命格局更為提高,擁有自我支配的人生,無疑是另一種「大海借路」的象徵,《大海借路》可謂為改變命運之女性自覺的故事。
綜觀之,周梅春《大海借路》裏,窮苦的漁村農鄉與繁華的燈紅酒綠形成強烈對比,留下珍貴的時代印記,且故事情節引人入勝,在鄉土小說的女性塑造上更有所突破,的確非常值得有心人將此佳作改編翻拍為電影或電視劇,以饗更多的讀者和觀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