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去到一個六百多人規模的公司,人資總共安排了四位高管進行一對一教練,都是第一次。起因是來自總經理在上過教練式領導力的課程之後(全公司主管一起,約有40多人),深深感受到自己很多處長都很需要一對一教練,便指示人資長趕緊推動人才發展計畫。
人資長就趕緊的約了我討論,我的疏忽則是認為既然前面已經先上過課程了;客戶感覺又很急,服務導入說明會應該就可以省略不做,直接展開第一次服務。
以下發生的故事證明每一個步驟都有意義,不能省就是不能省;這是我從這次經驗中的學習。
第一位行政處長健談,又是第一次,我還說明了一下教練跟過往他們接觸的顧問有什麼不同,結束對話時間比表定晚了三分鐘。
正在結束時,聽到會議室外頭有大聲咆哮的聲音(是的,咆哮)。
我站起身,只見行政處長推門出去之後,另一位滿頭白髮的處長衝進來(應該就是名單上排第二位的財務處長),後面跟著人資長叨念著他:「你不要這樣說,我沒這個意思。」衝進來的處長先是怒目對著我,聽到人資長叨念他又轉身過去大聲咆哮:「我不管你有沒有這個意思,我就是這種感覺!為什麼不是教練到我辦公室,是我們要一個個來會議室,好像犯人被審訊一樣!我要客訴!」
人資長也是位直爽大嗓門的人,在這位處長咆哮過程也一直大聲回應:「你為什麼要有這樣的感覺!別人都不會這樣想,你要客訴什麼?如果你想到你辦公室你下次可以說啊,你又沒先說助理都排好會議室了,請你上來有什麼不對,你不要這樣想啊!」
只見財務處長對著人資長像是用盡最後一股氣的大聲埋怨:「我連這樣感覺都不行嗎?!我就是有這種感覺不行嗎?!你還管我什麼感覺?!你出去啦!」,
人資長又氣又好笑地說:「好啦好啦,處長你不要嚇到教練。教練,他就是這樣脾氣不好,這就是他需要教練的議題啦!」然後就幫我們關上了門。
整個過程中我一邊站著看眼前兩個人互槓的情景,一邊在心裡深呼吸的想:「憤怒源自於恐懼……….憤怒源自於恐懼…………………財務長會那麼憤怒,背後可能的恐懼是什麼呢?……………….」
財務處長走向椅子,一屁股坐下來,我倒了一杯水給他,也坐下來。
想起了上次課程中他也是積極發言,大鳴大放、仗義執言的氣勢,現場本來總經理下了決策,他也提出還需要再考慮的地方直接反駁。
「處長,先喝一點水吧。」
他一飲而盡,然後開始連珠炮的發言:「我跟你說我為什麼這麼生氣,就三個問題。第一點,你身為教練,結果延誤了三分鐘,就浪費了我三分鐘,時間就是金錢,雖然我們出的費用不高,也還是錢。第二,我不滿意為什麼人資要安排我們每個主管來會議室,就像被審訊的犯人,要被傳喚一樣,為什麼不能在我會議室?我剛剛都已經泡好茶在等你了。第三,我已經六十歲了,還五年要退休,我還要改變嗎?我還來得及改變嗎?那公司安排教練不就是應該問問我們意見,問問我們有沒有意願嗎?老總一句話就強制性的安排我們每個主管都要接受教練,有這樣的道理嗎?而且我得過多少獎,為公司處理過多大的問題,你一看就比我年輕對吧,你能教練我嗎?你能給我建議嗎?你會比我懂嗎?我都六十了欸,我還有需要被教練嗎?這就是為什麼我火大的三個重點!!!好!!我講完了。」
我很專心地聽著他,看著他;有點感覺到他似乎是在恐懼自己不被尊重、又或是擔心要強迫被改變、或是需要證明關於自己在這個公司的存在感。我要先讓他安心,才有機會打開對話。
等他停下來後,我很有禮貌的問:「謝謝您告訴我這麼多您的想法,您講完了,那我可以講了嗎?」
「可以。」他又給自己添了一杯水。
「我想先回應您剛剛提到的三個問題。第一個關於耽誤了三分鐘的時間,這是我沒控制好時間,我向您道歉。第二您提到來到會議室很像是犯人,雖然這不是我的安排,但對於會造成您這樣的感覺我也覺得不好意思,如果您等一下結束後還有時間,我也很希望去喝您準備的茶,這讓我感受到您很重視我們的見面。最後您提到被強制安排心裡不爽,我也可以瞭解,因為確實很多公司在安排教練的時候,剛開始都會給主管有這種感覺,尤其您看到我比您年輕這麼多,更會質疑有這個必要嗎。我想針對這部分跟您更多釐清一些,您覺得可以嗎?」我也覺得說了挺多話,得停一下。
「好啊,你說。」從處長的語氣感覺得到他已經冷靜下來了。
「您剛剛問說我能教練你嗎、能給你建議嗎、會比你懂嗎,我想說的是我確實不會比您懂您的專業領域,您在這方面經驗豐富。而我們教練的主題也不是關於您的財務專業。所以我確實不能給您建議。再加上,教練本來就是不給建議的,他跟顧問不一樣。我相信貴公司跟很多顧問公司合作過,您也接觸過很多顧問;但是教練的方法論跟顧問剛好是相反的。教練相信經過引導,您會自己找到最好的方法來處理您正面對的挑戰,或是要達到的目標。」
又講了一大段話,感覺需要停一下看看客戶的反應。他很認真的在聽,看我停下來他馬上就問問題:「那如果最好的答案在我內心,我為什麼需要教練呢?」
「因為人有盲點,有時候之所以苦惱或是覺得事情卡住,可能是被盲點困住。教練的工作在於協助發現盲點,進而可以轉換觀點。」
「好啊,那你說說我有什麼盲點?我有什麼需要你協助的地方?」現在處長在沙發上背往後一靠,我知道他放鬆了。
「我對您剛剛說的一句話很好奇,您反覆說我還來得及改變嗎?還需要改變嗎?我感覺到您分析過自己、其實對自己挺瞭解的。我的疑惑是,究竟是您對自己很滿意覺得不需要改變,還是您知道有可以改變的地方,但是覺得已經六十歲來不及改變了?還是如果我有誤解了您的意思,也請幫助我更明白一點。」
「哈哈哈,你這個點還抓的很准,我是對自己很瞭解。我知道我脾氣壞改不了,我也不想改。剛剛人資長說這就是我需要教練的議題,那是因為我罵走了很多人,給他找了很多麻煩,但是我不想改。」他又給自己添了一杯水,同時瞄了一下手機。
「既然您覺得不想改,表示這樣罵人給您帶來了一些好處是嗎?」
他又笑了,開始身體往前傾,像是要跟我分享什麼秘密一樣的說:「那當然,你聽過一句話,叫做不用霹靂手段、 怎顯菩薩心腸嗎?」我知道這句話,是佛教的一種用語,白話意思是在不同情境下,要剛柔並濟;必要的時候扮演黑臉做壞人,反而能夠幫到對方。
他聽我懂得個中道理,便開始娓娓道來他是如何罵走了許多不夠專業的人,也讓現在留下來的人都是專業上有一定水準而且戰戰兢兢的工作,也因此為公司在很短時間內有效的運用了財務槓桿,建置了很好的現金流的財務體質。從他的描述中,我聽到了他的脾氣其實是刻意為之的管理工具。
「財務長,我剛剛聽您的描述,感覺到其實您是將發脾氣這件事作為您帶領團隊的工具,為的是提升整體績效?」
「非常正確!就是。我是刻意為之,我當然也知道同事會緊張,會討厭我。但是為了成果,我願意。不然哪有人沒事發脾氣,像瘋子一樣,何況我是修佛法的人,我其實心裡都很清楚我在做什麼的。」他又開心的往後一靠,眼睛又瞄了一下手機。
「那我想跟您確認,這個工具100%好用,沒有任何的副作用嗎?」我感覺我們之間的頻率跟氛圍已經可以進入盲點的探討了。
「哦,你說這個………………當然是有,就是我上次去身體檢查的時候,醫生說我的血壓偏高,說是工作太勞累,可能也常動肝火的關係,哈哈。」已經可以說到身體狀況,開放度又更大了點。
「這樣啊,您剛剛不是說留下來的同仁都是水準高、夠專業的,那怎麼又會讓您還是這麼勞累呢?我聽到這裡好像有個矛盾,還是我還沒搞清楚狀況?」
他聽了我的問題,坐著思考了一下,然後將手機直接打開給我看畫面,裡面滿是同事請示他的問題。難怪剛剛他會幾度瞄手機,這是一位無時無刻都心繫工作、認真負責的主管。接下來我們開始討論從「使用霹靂手段的副作用」衍伸而來的種種現象,也以終為始的定下了退休時要以怎樣的身體跟心理狀態,好讓家人不會「回收殘缺的他」(這句話實在經典)。
會談結束時,他緊緊握著我的手說:「教練,今天一開始讓你難看了,你知道我不是有心的,我是就事論事說實話,也不是針對你這個人。」
我也緊緊握住他的手,「我瞭解,正因為你是這樣的人,所以才能為公司創造這麼大的功績。我明白的,等下我結束後面的會談後,如果您時間方便,我再下去喝茶。」
<本專欄所有案例均經過同意與改寫,如有雷同,因為人性大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