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閱讀,是為了能夠好好地生活。(Read in order to live)」——法國小說家福樓拜(Gustave Flaubert)
這是本封面很美的書,因為這個第一印象而借閱。作者於現在寫作的進行式,連接過去與未來之間,那些不可抹滅的書寫記憶和藝術。
剛好回應了徵文提問的「你喜歡文字嗎?」——因為有些事務不可抹滅。
18篇文章,有著疫情前後的觀察,對於大環境下實體書籍的變遷,科技時代下的鄉愁與懷舊,文化演變的紀錄。「懷舊」(Nostalgia)是隨著歲月增長後逐漸的累積,作者所與「腳下這塊土地」的連結,藉由書寫,成為一文化脈絡的記憶留了下來。我們對舊物的依戀不會消失,它轉化了原本的情緒,沈澱為更加緊黏的關係,成為生活日常不可切割的價值。
由於是分篇撰寫的文章,將當中一些較有印象與興趣的記事片段紀錄下來。
I. 書店印象的轉變
「在台北這個現代城市裡,有些人擺出姿態,有些人尋找姿態,大家都各得其所而所謂閱讀的姿態,往往決定了你是誰。就像人們有權自由選擇自己愛讀的書、愛逛的書店一樣。」
我的第一間書店印象是中友誠品,基本上這是我對書店所有印象的原型,建構了我對書店的大多想像,充斥著閱讀人的角落,每個人可以自由地尋覓一個安心的區塊進入自己的世界,由於陪伴父親選書,在還沒有兒童館的時候我就已經時常進出這個書店,因此是不分年齡瀏覽在書海構成的世界,打上溫暖的燈光配合溫潤的木質調,如同設計師回應吳清友創辦人對於「連鎖但不複製」的堅持,那是那個年代的閱讀印象。
(左)1997年5月的誠品,跨越三層樓的環形閱讀空間,陳瑞憲設計,(右)因為法規而在2019年封閉的現況。
就如同作者所說,當時的誠品「引進人文質感和精緻品牌概念,讓買書、進書店成為一種布爾喬亞式的菁英時尚。『在書與非書之間,我們閱讀』,原本只是該書店草創期的一句廣告標語,爾後竟成了台灣社會中產階級大眾渴望形塑「誠品精神」、打造消費品味的時代象徵。」
然而後來線上購書的崛起,對於實體書店的衝擊,書店的經營與意義就如同紙本書遇到電子書後的陣痛一般,進入轉譯的時代,誠品逐漸轉型而複合式的生活選品為重,書店為輔的經營模式。
然而即使實體書店受到衝擊,閱讀這個行為並沒有削弱,而且購書轉為線上也沒有減少販售,反而因為方便而增加,並且公共性的圖書推廣也加助了閱讀推廣。當年許多人對於實體書店、紙本書籍的沒落充滿悲觀與擔憂,然而新的意義加諸在這些事物上,讓珍惜的人更珍惜也是事實。
甚者,疫情之下,每個人越加回歸面對自我,如作者所說「生活本身其實也能過得相當單純」,擁抱了科技的便利和實際的需求,原本的隱憂在更多人選擇的接納和轉變看待的態度下,雖然複合式書店的衝擊也造成了消費的低迷,但也造就更多在地連結和互動形式的機會,這大概是在這封島般的三年間還有機會開線上讀書會的感慨吧。
II.裝幀美學與收藏
「許多傳統印刷的紙本書,就像過去被視為老派物件的黑膠唱片一樣,至今不僅仍未凋零,也沒有如預期般死亡,或被電子書全面取代,甚至近年來倒更有勢長的趨勢,並且逐漸演變成為某種表達精緻化的風格美學、近似手工藝品的物件形式持續存活在『小眾』、『分眾』市場中。」
因為書的意義增強了「收藏」的這個特性,實話來說,書變更美了,雖說當然也反映在價格上,但裝幀如此受到重視,也讓人有點欣慰,因為過去確實「美」時常是最早被捨棄的事情。
2004年開始的「金蝶獎」,到今年已經19屆了,雖然中間一度提出停辦,但仍舊見證了臺灣裝幀與美學的起飛,而2015年
獨立出版聯盟成立後,選書的多樣性和出版類型更不再侷限在大家出版社的手中。
在那之前的2012年,我很喜歡的一人x逗點出版的「午夜巴黎計畫」的《一個乾淨明亮的地方》、《冬之夢》兩本短篇集,或許就可以從中看出獨立出版不安於現狀的意圖,也激盪出更多有趣的專題和企劃,讓選書與閱讀成為如此有趣的事。
真的是很棒的「午夜巴黎計畫」,雖然我站了海明威那派,但兩本書就像這兩位亦敵亦友都並存於我的書架上。
「我們活在一個詭異的世界——這麼漂亮、又能終生廝守的書,只須花相當於看場電影的代價就能擁有;上醫院做一副牙套卻要五十倍於此。」——《查令十字路84號》,海倫・漢芙(Helene Hanff)
作者將實體書的紙本一事形容為「曖昧」,區別於電子書純粹功能性的「不佔實體空間」。正因為實體書附加了除資訊載體的價值,帶來更多附加的意義,隨著時間變黃的紙質,沈澱的氣味,那是像是午後書房般回憶投射的存在,甚至可能會加劇藏書癖者(Bibliomania)的依戀。
✺ 藏書癖(Bibliomania),不同於愛書癖(Bibliomania)只是愛書成癡,帶有收藏的囤書狂熱。
III.竹久夢二的世界
因2018年去了一趟東京的
彌生美術館・竹久夢二美術館(分別於1984、1990年成立),在靜謐的小巷裡比鄰而立的兩個小美術館內,我度過短暫往返從明治末、大正到昭和的文藝浪漫時空。
位於東京大學彌生校區邊的私人小美術館,藏有創立人鹿野琢見收藏的高畠華宵、竹久夢二作品。
專屬的小型咖啡館,桌子的山茶花紋和藤椅非常有浪漫風情。
我想台灣人莫名的喜歡竹久夢二,可能是他來訪過台灣辦過展(這點跟台灣人喜歡向田邦子的情懷有點像,但後者因為空難於此更有悲劇衝擊性的深刻)。2021年末在舊香居展覽的同時,於北投文物館也有作品展出時,又再度引起了一股狂熱。夢二的美人之所以美,或許跟建立在如此短暫的泡沫強盛與西化融合的不完全之下的大正浪漫風情外,也因他個人戲劇性的人生給予的加成。
那個時代正式歐洲和東方交會時期,浮世繪對歐洲繪畫造成影響,同時西方繪畫構圖也傳遞到東方,因此產生如此東西呈現的獨特美學。並從純藝術的買賣收藏到大眾文化需求的擴及,這點在裝幀上也是很大的突破,帶動歐洲的海報文化、美術工藝運動的崛起到飄洋過海導致柳宗悅的民藝運動。
竹久夢二〈晚春Late Spring〉 (1926)、羅德列克〈夜總會Lautrec divan japonais〉(1892)、皮爾・波納爾〈Salon des Cent〉(1896)。東西方的藝術相互影響,並不再只關注上流社會,開始與生活庶民更為接近。
《夜之露臺》封套,千章館,1916年、《草之實》扉頁,實業之日本社,1915 年(圖為1985年ほるぷ復刻版)/《竹久夢二 TAKEHISA YUMEJI》© 2021積木文化 via
因民藝,作者提及西川滿對於風土民間的注重,只能說這真的是歷史上到底要走到哪步才能接觸到的隱藏點,實在太讓人驚艷台灣的民俗技藝被隱沒太多了(有興趣的人真的該google一下《華麗島頌歌》)。
IV.歷史長河的陰影
當我們閱讀任何一樁看理直氣壯的歷史敍事時,除了關注已知的主流論點和人物之外,我們更應該隨時保持著敏感度,並且進一步追問的是:為什麼有些相對低調的人事物,在後來的歷史記當中彷佛刻意被忽略、被隱蔽,甚至最後「被消失」了呢?
從秦松、陳達、傅聰、李哲洋和呂炳川,歷史是留下來的人的故事。「遺忘本身從來都不是歷史的自然現象,而是等待着被重新改寫、重新篡改的機會。」對比陳庭詩被尊稱「國寶」,同時期的秦松的際遇可說是非常諷刺,尤其是說到秦松江滾筒粘油墨的版畫拓印工法分享給陳庭詩。同樣的政治迫害藝術的例子,最印象深刻的大概就是李再鈐《低限的無限》(1983),同時期的楊英風也是避開這一切的反例。到底是對極權的懼怕還是他人的妒忌,正如同秦松所說——「我們是為現代藝術犧牲的一代。」
(左)秦松被控藏著「倒蔣」的〈春燈〉(1960)和(中)被指稱「紅旗」的〈復活〉(1964),圖中的刮痕便是秦松的憤怒一刀。(圖片出自北美典藏、藝術家)
(右)現於北美館再展的李再吟〈低限的無限〉(1983) (圖片出自尊彩)
因文革導致父母雙亡,說著「不想要再有下輩子」的傅聰,或者因姓馬被紅衛兵被迫在地上吃草的馬思聰,這些歷史迫害和傷痛到底在怎樣抹去,又怎麼可能抹去。書中雖然沒有刻意批判,但引用伏爾泰的「假如你想知道是誰控制了你,那就看看誰是你不能批評的人。」這句話或許就是最好的警惕。
V. 懷舊之後的未來
其實不論是鄉土、民俗文化甚至與日本、中國、他國的交錯關係,交織旗下的萬花筒般的面相,都是不可切割的過去,用著電子設備看完此書,其實也不斷反思紀錄的目的,我們延續的是誰的過去?又將聯繫到誰的未來?書寫的人會成為怎樣的媒介,又要建構什麼價值呢?
我喜歡書,也喜歡紀錄文字,這些看似不重要的點滴,或許會成為誰的鄉愁,這些昇華的過去又將賦予他人什麼意義,其實都是屬於自己的生活敘事。
本書看完會稍微有些惆悵,但對於閱讀,對於書,對於書與藝術的等號,我想應該是閱讀人們都有的「追根究底」的精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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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1.10 閱
2023.01.30 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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衍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