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夏之交,穀雨後十日。
該是天降甘霖、萬物滋長的時節,濕潮潮的空氣中卻飄蕩著一絲不祥,無從測度,不可預逆,彷彿肉眼難辨的風中芒刺,隨時要撲面而來。
而雨還在無謂地落,稀稀疏疏,像斷線劃過熹微晨曦,隨即消失在水氣淋漓的地平線。若任由它如此去,倒也苟且相安。可惜,總有一把傘要無奈地截住它,讓傘下人聽傘面上的盲奏,直聽出一種淒楚。
那個不祥的早晨,輪到你握住那把傘,獨嚐點點滴滴的淒楚。那淒楚無關瘟疫,卻專屬於你。當你一手執傘,一手推動沈重的輪椅,踉踉蹌蹌,像兵卒沿著壕溝艱難前行,淒楚是來自潛意識底層的聲響,一下一下,敲擊著你的靈魂。
「車啊!車來了!趕緊停!」
突然間,來自你的前方,狂飆的嘶吼從低吟的雨聲中炸開,如閃電驚雷,如一根尖針戳進你的耳膜。因為早有預感,你並不特別驚駭。反而鬧劇提前上演的突兀,令你忍不住啞然失笑,只是這虛弱的笑在下一秒即翳入如影隨形的淒楚之中。「現在是綠燈可以過馬路,」你望著空蕩蕩的十字路口,深吸口氣,俯身朝著輪椅背後的那顆後腦勺,一字一句用力說:「爸,你看,沒有車,沒有車呀!」
後來,你疲憊地躺在冰冷的陪病小床上,憶起那個落雨的早晨,仍忍不住歎服自己,生活似已淬煉你為悍將,讓你熬過那一趟艱難的征途。說征途並不為過,從安養院到醫院,區區幾百公尺的距離,卻像走了半輩子;你們冒著險,穿越戰場中的戰場,外頭是風聲鶴唳的疫情,裡頭是你們父子的頡頏,當冷雨持續落下,孤傘難以護衛雙人,你甘願保護父親而讓自己淋濕,但單手推動輪椅(椅上坐著宛若皇帝或神祇的,你的父親!),迴轉的力道拿捏困難,於是沿途的每一個坑坎每一道斜坡甚至是一顆小石子,都輕易變成父親暴怒咆哮的理由。你忍耐,小心翼翼,努力安撫在輪椅上蜷縮如嬰孩的七旬老人。此段戲碼不斷重演,但加入配樂的聲部愈發繁多,哀與怨的詠嘆調,殘缺零落,變化多端,懸疑更勝莫扎特來不及完成的安魂曲,你和家人卻都熟稔有餘,那種感覺,好比在颱風夜屏息聽著遠遠近近的雷鳴,如此虛無又如此真實。
於是,穿越戰場中的戰場,好不容易抵達目的地時,你幾乎已耗盡心力,差點認不出躲在雨霧中的醫院大樓。你抬頭仰望背著天光的米色大樓,那偉巨的黑影壓得你喘不過氣。你再瞥向醫院的入口,有那麼一瞬間,你真相信看見史芬克斯,古埃及神話裡的人面獅身怪獸,祂張著洞穴般的大嘴,一吋一吋將淒風苦雨裡的人類隊伍吞噬。那些可憐兒都答錯了謎題,在各自的生命道路上。
(我能通過考驗,倖免於被那洞穴吞沒嗎?)
你竊問,以誠摯的謙卑。可嘆的是,不需要太久的等待,父親馬上給了你答案。難道說,眼前困居衰敗肉身的這具老靈魂,竟擁有超越史芬克斯的智慧?不,你當然是知道原因的,父親能夠一言定生死,因為出題的人總是他。
「快進去呀!還在拖拖拉拉什麼?我快死了啊──」
神話怪物亦敵擋不了的,老人的執拗。
彷彿聖旨,父親既以遭受火燎般的哀嚎下達命令,你們量過體溫,刷過健保卡,便像是在判官的生死簿上捺了印畫了押,接著又是一連串繁瑣冗長的住院程序。終於,父親與你,臍帶三千丈割不斷的生命共同體,新頭銜是病患與陪病者,你們一起遁入洞穴中的洞穴,C921號病房。
你不是一個迷信的人,病房號碼與那場地震浩劫的意外連結,你目為純粹的巧合,毋須驚怪。然而,前一日傍晚,你突然接到小妹來電,聽見她語氣沈重地說,爸爸疑似胃出血,安養院希望家屬盡快帶他就醫,你頓時感到一陣天旋地轉,這壞消息來得又急又猛,恍惚將你拉回二十年前。彼時仍年輕的你,在寤寐中忽遭強震襲擊,整個人從床上躍起再撲倒在地,小腿脛骨因此撞上鋼製床腳,你強忍劇痛,驚惶地聽著周遭物體在黑暗中彼此傾軋碰撞,一個可怕的念頭猝然掩至:末日降臨了。
說是末日,記憶已縹緲遠去,僅在你腿上遺留一個久不消褪的疤。但你始終記得,九二一大地震那天,毀滅性的災難將人類文明連根拔起,百姓賴以維生的公共基礎設施亦遭毀壞,那位素來負責修復配電系統,並以此界定其工作價值的台電技術員,你的父親,並未如往昔接受呼召而離開家門。本該在外搶修電路、攀懸於電線杆如表演特技、衫褲反覆汗濕而結出鹽霜的他,卻好整以暇安坐苗栗家中,甚且趁著母親來電關心北漂的你時,在電話那頭插話,大聲斥責你為何沒在第一時間報平安。電話這頭的你無言,讓沈默將彼此的隔閡拉得更遠,也削尖了感官。你彷彿聽見電磁微粒在聽筒中瘋狂攪動的噪響,無法確定,這是震後的線路雜訊,抑或自己紛紜雜沓的心音。
便是從那一刻起,你漸漸意識到,父親退休了,卸下公務員的身份,開始將時間與注意力從危機四伏的工作場域移轉到他的家庭,家裡的所有成員也被迫踏上一段漫長且充滿不安的歴程,就像穿越幽暗神秘的隧道,沒有盡頭,看不見出口。此刻的你枯坐在光線微弱的C921病房,回首可以天真爛漫歌詠英雄的年少時光,不禁悵然若失。
「天那麼黑,風那麼大,爸爸查線去,為什麼還不回家……」
父親不可能不愛你們。他愛你們,以其特有的方式,用力之深,讓他自己傷痕累累,近乎自虐。卡繆說:「幸福不是一切,人還有責任。」你的父親不識卡繆,可他確實服膺斯言,卻是他自己修改後的版本。「人惟有盡責任,才得享幸福」,這是父親的信條,他從未親口告訴你們,但以其肉身踐履,用其血汗印證,最終成為其生命倒影。那該是數十年前的往事吧,在你還願意聆聽他的時候,這個男人偶爾會當著小兒女的面,透露其日常工作的花絮,像說故事那樣的,譬如,遠赴深山收電費而泅過水蛇出沒的泥潭,奉命將非法營業的酒店斷電而遭人持刀追砍,深夜暗巷搶修電線而被急馳的機車撞倒,或是在颱風天紅著眼,搬運不幸觸電身亡的同事遺體……
盡責任,無庸置疑。為了讓全家人得享幸福,你父親是如此賣命,全神貫注,戰戰兢兢,以至於冥冥中那股反作用力將他緊緊束縛,他卻渾然不察。
「什麼時候可以出院?」
父親在病榻上問你,聲音微弱,語氣堅定。你無法計算這是他第幾次詢問相同問題,就像你無法判斷閉目喃唸的他,是醒著,還是夢囈。「醫生說,要等血紅素恢復到正常值,」你耐著性子回答,「剛剛已經跟你說過了。」當然,你心知肚明,以上的對話皆是徒勞,父親會繼續紡紗似的綞牽他無盡的沈吟,像關不掉的錄音機,反覆播放他腦中儲藏的語彙,以一種無序的規律,排列組合,迴轉跳躍。而你務必呼應。他問,你答,你不答,就準備迎接更激烈的追問,只好隨口敷衍,哪怕只是含糊應聲,父親居然也全盤接受,於是你懷疑,伊不過是想確認你還在。
某位長照經驗豐富的朋友告訴你,令尊很可能罹患躁鬱症。另一個友人說,他那失智的父親初期也有相同徵兆,建議你尋求專業協助,不宜拖延。每每聽聞此類關切,你初始惶惑猶疑,最後總是否認,你相信,父親晚年之躁鬱與極度缺乏安全感,像夜之必臨,花之必萎,早已埋下伏筆,有跡可循。
是那張命運之網困住父親,你自作聰明地想像。那網,以性格為經,以職業為緯,簡直天衣無縫度了他一生也誤了他一生。打從你有記憶以來,父親即是個保守、刻板又固執的大男人主義者,這些特質並不妨礙他為了家中經濟而去從事一份需要時時戒慎的工作,反之,當他穿上那套灰藍色的制服出門去,全家人無不冀望,保守讓他不涉險,刻板助他守紀律,固執則確保他能不涉險又守紀律。很顯然,你們的願望成真,父親安然渡過與電為伍的日子,但你們也付出代價,大男人主義摻入極端安全主義,生活突然變成一場全時監控,紀律無所不在,不可爬高,不可持銳物疾行,不可濕手開關燈,不可長途旅遊,不可著黑衣,不可不可不可。儼然史芬克斯投胎轉世,父親隨時擋住你們,問:安全否?你甚至從未參加畢業旅行,老師們熱心關切,你撒謊:我會暈車。
唉,那種感覺,該如何形容呢?絕緣體,是的,父親最愛的絕緣體,他欲確保你們維持一種自我警惕的人生態度,彷彿以絕緣體將你們嚴密包覆,這個危險的世界就不能傷害你們──或者相反,你們危險如電的劣性便不致外露,傷害這個世界。是這樣嗎?父親。你凝視那張消瘦的臉,灰槁如土,唇白似雪,心中忽然昇起莫名的感傷,想起兒時的那一幕,醉酒的父親拉著你滔滔不絕講述絕緣體的原理及好處,他且將五顏六色俗稱「電火布」的絕緣膠帶悉數從工具箱拿出來,在你眼前堆疊如君王的堡壘。
你的幻夢:歷經歲月的碾壓,禁錮父親一輩子的「絕緣體」終被瓦解,所有人包括父親的生命終能獲得解脫,不再充滿怨懟與悲哀。但這個夢,能圓嗎?
空氣中飄來一絲溲臭。父親便溺了。你屏氣凝神解開他的尿布,那裡早已泛濫成災,不忍卒睹。再次與父親短兵相接,穢物構成的地獄卻輕易毀掉一切,讓你六神無主,慌了陣腳。終於,像是寫好的劇本,你笨拙的動作讓父親再次失控地嚎叫起來。
「我來幫忙!」
一個來自天堂的聲音,及時解救了你,在理智線繃斷之前。是鄰床的外籍看護,她充滿善意的眼睛彎懸於口罩之上,無言訴說:我都懂。(但她不知道,你其實偷偷羡慕,她照料的是全身癱瘓,抹消了性別而與電子儀器鎮日連結的那具肉軀,永保緘默的老人,似乎就無需忍受你忍受著的苦。)
「阿公!沒關係,放輕鬆!你好棒呢!」來自南國的女孩訓練有素,她一邊收拾殘局,一邊用還算標準的台灣話安撫你的父親:「你看你兒子,好孝順,你要乖乖的,不要生氣啦!」
你父親咧開缺牙的嘴,笑了。他的眼角濕溽,喃喃自語地說:「對,我這個兒子,很孝順。」
女孩三兩下就打點妥當。離開之前,她悄聲對你說:「你爸爸可以跟你講話,很好啊。我們阿公都不會講話了,好孤單……」
羞恥像火苗開始燃燒雙耳時,你並不覺得痛。也許是因為你的全身感官針對相似情境已練習多次,早就麻木不仁。但你的心仍然揪了一下,當你聽見父親那樣說:我這個兒子很孝順。他真的這麼認為嗎?還是歲月終究施展了威力,讓父親記不得,讓伊流落養老院的無能兒子,就是你?
父親出院的那天,陽光晴好,萬里無雲,映照你帶他返回安養院的心情。而當那扇防疫特製的玻璃門關上的瞬間,你心裡竟有一種舒坦的感覺。父親在裡面,你在外面,這樣很好,很安全。
恰似你們的絕緣體。
〈本文原刊於中時《人間副刊》,2022/03/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