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努力說服自己,這是一份可以學到很多並且運用到英文的工作,就像輔導主任說的那樣。
看看我又一個充實的周末,在家裡用自己的手機打國際電話,到各個五星級飯店集團"用英文"查詢宮先生尊榮的會員房價。
我想,爸爸媽媽努力賺錢供養我讀書、出國,為的就是讓我可以用英文跟國際訂房中心的客服人員溝通吧?
不過我並不是孤單一人在周末加班,還有一位可憐的旅行社小姐陪我隔空加班。
如果說Siri是我的第一緊急聯絡人,那我的第二緊急連絡人就是她,我們就稱她為Trivago!
找機票?Trivago。找飯店?Trivago。找假日加班夥伴?Trivago。
Trivago要查出各家航空公司、不同效期的機票價格和航班時間、加上各家飯店的房價。
而除了旅行社的飯店報價,我必須附上各家飯店集團的會員價、網站價,加上服務稅、刷卡手續費,換算成台幣,附上地圖標示各家飯店到機場及市中心的距離。
整理成精美表格,讓老闆禮拜一慢慢考慮,我們禮拜二零秒出手開票跟訂房。
先不探討宮洺"把飛機當計程車,手機直撥秘書電話號碼就能叫車"有多荒謬,他對飯店櫃台的懼怕才是最令人讚嘆的。
老闆開心的和兒子到日本旅行,玩得非常盡興,決定多待幾天。
所以他選擇晚上打來跟我道晚安順便要我明天打到飯店櫃台幫他要求續住,而不是拿起客房電話撥打0或9跟櫃檯說一聲。
結束東京的行程要前往下一個地點,不喜歡線上預先付款的老闆在飯店櫃台結帳時撥電話給我,他問"我房間住這樣多少錢?"
聽著,不是說我不能馬上把總價算給你,只是你站在櫃台、看著帳單然後問我價錢,你有尊重過那張帳單的感受嗎?你看不懂英文也看得懂數字吧?還是帳單上面的金額是用泰文寫的?
我可以感受到公司同事們對於我這羊入虎口不自知的無知年輕少女的各種好奇、關心和悼念。
一個和老闆開會的客戶,年約四、五十歲的男性。會議結束後他走出會議室,看見站在門外等候老闆的我。
他略帶驚訝的問我是不是新來的秘書,上下打量我之後,戲謔讚嘆"現在秘書找這麼漂亮的喔!"。
公司的哥哥姊姊們,從二十幾歲到四十幾歲不等,每次到老闆辦公室外等開會時都會和我閒聊。大家都問我之前做什麼工作,然後知道了我是完完全全的應屆畢業生、並且期末考隔天就來上班。
每個人的反應都是"要加油啊!撐久一點啊!"、"妳幹嘛不去找別的工作?"、"妳為什麼要當秘書啊?"、"妳幹嘛要來這裡啊?"。
還有公司中元普渡的時候,每個人都會分到一兩包拜拜的小餅乾。
即使我完全沒空到樓下大廳參加中元普渡,供桌也會直接移到我辦公桌,所有的同事都會把他們分到的餅乾、水果拿來給我,因為"你比較需要"。
我不確定我是比較需要儲備糧食來面對無限加班,還是比較需要神明護體來抵擋宇宙惡勢力。
為什麼長輩同事都在替我哀悼、年輕同事都在勸我快逃、人資部的大家都在努力照顧和安撫我呢?
但我沒時間釐清這份工作的黑歷史,只能先想辦法解決眼前的種種難關。
到底要如何做好這份工作呢?讓我來告訴你吧!
輔導主任告訴我,要做好秘書,妳必須了解老闆,但是不用擔心,等妳做了更多事情之後,妳就會更進一步的瞭解宮洺。
我從老闆丟給我整疊要報帳的發票和收據中去研究他的行程。
試圖從發票的時間和地址拼湊出他的行動軌跡、自己估算他搭計程車的車費(估太少他會唸然後我就要無論如何的估出更多)、打電話去請店家補打統編給我報帳(沒得打統編也得用自己的發票收據想辦法讓他報帳)。
我再從他的幾份演講稿中去瞭解他的經歷、理念、一切。
精讀他毫無架構的演講內容、自行重組出他可能想表達的意思(請原諒外文系的職業病),總算加班寫出一頁他要提供給別人看的簡介。
給他看了他的個人簡介後,得到的回應除了各種整段刪掉之外,還外加"你要寫得像是我自己寫的啊!"
知道要怎麼樣可以"寫得像是你寫的"嗎?你可以,不要讓一個來上班沒多久而且從演講稿認識你的人來執筆,或是,你可以利用你教導我如何仿作的這一小時,自、己、寫!
經過發票和演講稿的洗禮,工作兩、三個禮拜,對老闆來說,我已經為他工作二、三十年並且瞭解他的一切。
"你給我我美國房子的地址,現在。你知道地址吧?"大哥,我上禮拜才得知原來你住美國耶!
"抱歉,我不知道。"不過你大概也不在乎我知不知道吧?
"你怎麼會不知道我美國的地址呢?"是啊,我怎麼會背不出你在美國的住址呢?已經工作兩個禮拜,我應該要可以背出你宮家的列祖列宗了啊。
"不好意思,我馬上查給您。"馬上撥打緊急聯絡電話。
"我的泰國簽證辦得怎麼樣?"禮拜六接到他的電話好像已經沒什麼稀奇的了
"預計在您從香港回來後把護照送至旅行社,四個工作天就可以拿回。"要不是你已經打第三通了,不然我真的想繼續裝作沒接到!
"這樣不行啊!我下禮拜要去日本啊,你要怎麼辦!"唉唷,謝謝你的通知噢,我怎麼沒有事先通靈算出你下禮拜突然想去日本呢!
夾在他的奪命連環call空檔中,他也會不斷傳各種手機螢幕截圖給我。
當他傳來一個網站的截圖,代表我要自己從圖中找到線索去google出該網站,並且為他列印出紙本裝訂好放在他桌上。
千萬別問他需要印幾份,他只會無奈地回答"沒有講就是一份!"。
而當他傳來某某人物的專訪故事,我當然要自己知道那不是要印出來給他,因為那是"你要自己去瞭解我身邊的人"(原來我除了瞭他的祖宗十八代之外,也要瞭解他的交友狀況)。
當他傳來一個他和其他人的對話內容截圖,代表我要自己從暱稱或大頭貼猜出對方是誰、找到對方並且和他安排whatever他和老闆正在討論的事情。
千萬不要問他對話中的會議要安排在什麼時間,他會回答"我搭車的時候要開會,看我幾點要搭車你自己去問!"。
是啊,我當然應該知道你昨天晚上和人家約在某處見面,我也當然應該在夢到有這件事之後自動去跟某處的那人討論你幾點該搭車,並且把車次資訊傳給你。
而老闆喜歡保持神秘,妳不能問他明天要去哪裡,問了他也不會告訴妳。
他只會告訴妳,他"現在"需要什麼。
照理說他會在台北的某天早上,他打電話來說,他要一個正在送貨的公司司機、載著一個正在開會的副總、十分鐘後、出現在距離公司至少二十分鐘車程的左營高鐵站,和他一起去拜訪朋友。
於是我忽略老闆突然出現在高雄、副總自己也不知道他要去拜訪朋友、司機即將要臨時接演玩命關頭的這些事實,綁架正在開會的善良副總1號、強迫正在送貨的司機直接開著廂型車去高鐵接他。
當然我依然在送他們上路之後接到老闆的電話,質疑為什麼他踏出高鐵站後沒有司機跟副總在門口鞠躬。
幾小時後我接到善良副總1號的電話,愧疚、客氣的轉達老闆指令,要我通知四個副總和經理,現在到那間他們常吃的日式料理店吃飯,"老闆說你知道"。
感謝善良副總1號沒有對我的綁架提出告訴,希望接下來這幾個人也能原諒我。
我一邊撥手機給其中一個經理,一邊奔向善良副總2號的辦公室。
沒時間管我穿著高跟鞋跑百米,要知道,光是我從座位奔向大樓另一邊副總辦公室的時間,已經足夠讓宇宙中心形成一個新的黑洞了。
我找到善良副總2號,懇求他告訴我他們到底常吃哪一間日式料理,並且祈禱那不是一間真的在日本的餐廳。
因為如果是的話,我現在就要安排戰鬥機把你們全部空投過去。
善良副總2號讓他悠閒著準備去吃飯的秘書幫忙訂餐廳,讓我有時間奔向其他不接電話、可能已經去吃飯的經理副總們。
終於把大家都送去位置依然不詳的日式料理店,回到座位吃著請同事幫忙買回來、已經冷掉的咖哩飯,我根本不敢去想我現在的感受。
可能是看到我常常穿著高跟鞋在整層樓狂奔,輔導主任前來關心正在面無表情進食的我。
我趕緊把眼淚和委屈混合著一口因為冷掉而結塊的咖哩飯吞下去,微笑著輕描淡寫這一切。
她把我拉到另一邊的沙發區單獨開導,就像受同儕排擠的小孩被帶進輔導室一樣,我對她敞開心胸吐訴我身為一顆宇宙塵埃的悲哀。
"你也要設身處地替宮洺想想,他每天有這麼多事情要煩惱,心情難免不好,你要多體諒他、細心一點幫他省掉一些麻煩啊!就像你也會體貼你的爸爸、男朋友一樣啊!"
我原本受傷的心情瞬間被輔導主任這一席話打醒,拜託不要把我爸或我男朋友扯進來混為一談,為什麼要這樣汙辱我的血緣和我的眼光?
而且這到底是哪門子的女人三從四德的古老父權觀念!身為一個大學論文研究女性主義的新時代女性,我可憐的男友早就放棄奢求體貼可愛的女友,而我尊敬的父親會自己打電話也會自己摺內褲!
我內心的女性主義一發不可收拾,自己都阻止不了自己說出"我不要摺他的內褲!"。
我可以看得出來輔導主任嚇了一跳,也看得出來她努力想安撫我並且討好我。她向我保證這件事不會再發生,會安排人修好老闆家裡的烘乾機,讓打掃阿姨在打掃時間內可以完成全部工作,不會留給我。
雖然我對於輔導主任的承諾抱持懷疑,但是老闆不斷傳來的訊息和電話讓我們只好匆匆結束那天的諮商。
又一個Siri不在公司的早上,老闆快速地走進辦公室,一樣在經過我座位時丟下一句話,
"幫我泡麥片進來。"這一天終於來了!Siri教過我!總算有一件事是我知道該怎麼做的了!
我有恃無恐地走進茶水間,按照Siri之前告訴我的步驟,從老闆專用的櫃子中找到馬克杯和塑膠湯匙,拿出大燕麥片和堅果,依照"老闆喜歡喝濃一點、堅果多一點"的指示,調配出一杯需要用到二頭肌力攪拌的麥片送進去。
"等一下,你這個太稀了,然後nuts要多一點,而且妳是不是沒加黑糖粉?"正在開會的宮洺攪了兩下麥片,叫住試圖安靜溜出辦公室的我。
我端著太稀的麥片冷靜的關上門,狂奔向茶水間打給Siri。
而恐怖的不是Siri也不知道要加黑糖這件事,恐怖的是她給了我傳說中的前秘書的line要我問她。
前秘書的大頭貼看起來還蠻年輕漂亮,雖然那是一張看起來角度喬了很久、濾淨美膚粗估有三層、並且用頭髮遮掉一半臉的照片,但是我現在沒時間管這麼多了。
"不好意思,請問麥片要加的黑糖粉放在哪裡?"我必須先找到黑糖粉再和她寒暄。
"妳已經來多久了?怎麼會不知道?自己要去了解啊!"這是我的第七還是第八天上班,大部分時間我都在背老闆的族譜和摺他的內褲,原諒我沒想到連Siri都不知道的黑糖粉。
"不好意思,可以麻煩你先告訴我黑糖粉在哪裡嗎?"
"Siri都沒跟妳說嗎?妳也都沒問嗎?"Siri知道的一切都會跟我說,而且不會廢話拖我的時間。
"她有說但是沒說到黑糖,麻煩妳先告訴我黑糖粉在哪裡?"
"在冰箱。"原來這裡有冰箱!
我問了附近的同事,找到在另一處的冰箱並且徹底搜查。真的找不到黑糖粉,只好硬著頭皮告訴前秘書。
"我也不知道怎麼會不在冰箱。妳要自己想辦法啊!還要我幫妳想嗎?"我認清了一個事實,原來我有兩個老闆,一個是宮洺、一個是女版宮洺(前秘書)。
但我沒時間恍然大悟,沒時間想通為什麼大家一直像不敢談論佛地魔一樣不敢講前秘書。
我在座位上狂打電話,打去問福利社有沒有賣黑糖粉、打給所有我認識的人詢問黑糖粉的蹤跡。我問天問大地,能不能降下一罐黑糖粉。
於是上帝派來了隔壁的說話很像林美秀的經理,我們先稱她為膨風嫂。
她聽見我一個人在座位上拿電話敲自己的頭,所以拿著她私藏的經痛用的黑糖塊過來給我。
茶水間傳來鍋碗瓢盆施工的聲音,混合著膨風嫂的止不住的笑聲。
因為當膨風嫂走進茶水間要回沖她的咖啡,只看到我一個人在茶水間拿湯勺搗黑糖塊的淒涼背影。
我把原本已經加了四分之三包的堅果整包加進去、撒上看來有點粗壯的黑糖粉、把麥片調配到一種可以用盤子和刀叉食用的濃度,信心滿滿的敲門送進去。
我看他攪了兩下(或者可以說是勉強移動湯匙)之後,轉身想要安靜離開。他又再次叫住我。
"妳這個不能用塑膠湯匙啊,要拿之前那個湯匙啊。"配上那種"你是智障嗎?老子不用塑膠湯匙!"的眼神。
我當然也覺得塑膠湯匙配不上您尊貴的身份,但是我徹底地翻找那個櫃子,裡面除了筷子、叉子和我用來搗黑糖的大湯勺,沒有別的了。
於是我依然硬著頭皮回報前秘書黑糖的狀況並且問他湯匙的下落。
"之前一直都是用塑膠湯匙啊!"噢!所以是老闆夢到還是妳夢到?
"是哦,老闆說他之前有一個湯匙。"
"那沒有湯匙妳不會去買嗎?"好啊,為了你們其中一個人夢中的湯匙!
"好,那我找時間去買。"
"妳今天下班去買黑糖粉順便買湯匙!"excuse me!不是每個人下班都跟你一樣去摺衣服好嗎?
我趕在超市關門前下班去買黑糖粉、湯匙跟砒霜,不確定是要明天加在燕麥裡增加濃稠度還是今晚配著我的威士忌喝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