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知道事情是怎麼開始的,怎麼就成了眾人的寵兒,人們看他的眼神再也不一樣,不只是對生物演化熱切傳道的終身職教授、不只是毫無魅力的中年大叔之一、不只是枯燥正經無害平凡的小人物,他就這麼成了眾人夢想的對象。是說,儘管來的莫名其妙,但他當然想過要被身旁的人紮紮實實地在意著,只是沒想到人數遠遠超過他能想像的,他竟出現在許多人不同的夢境裡,甚至是那些未曾謀面的人,他們之於他又有什麼意義呢?這個問題也不是他能追問的,因此剛開始,他還稍稍有點被冒犯的感覺,像是自己的肖像權被陌生人竊取到夢中,但旋即他知道神祕學的不切實際正是造成這波風潮的重點,和他專長的嚴謹學理全然相悖,嘿,但他可不是個普通人,他可以因應變化而變化,只要結論是一樣的就好:使物種(他)能在變化中生存下來。
他可有得適應的。首先,他發現,這些夢境看似以他為主,他卻是眾人千奇百怪夢境中最突兀的那個,心理分析怎麼說?但他並不真想去研究那些做夢的對象,而是困惑於為什麼做夢者的年齡、性別、種族、背景…各不相同,但對他的夢中形象竟同樣是樣不做為的人?他有一種敏感,人們總說夢與現實是相反的,於是那「絕不是」在反射他在真實生活中的被動形態,他可是有突破性的學術論文要發表,畢竟他替自己的發現取了個聽來煞有其事的命名只不過還在思考動筆的角度,更別提他是個稱職的父親、老公,只是女兒也會長大進入某個「老爸不酷」的階段總還是會過去的嘛,婚姻沒什麼可挑剔的,難道對生活的激情還需要說給別人聽、得到認同嗎?
當夢境跨界,眾人對他的錯看投射到真實生活中,事態朝向迷因、娛樂化發展,他發現「自以為」和「撒謊」是有區別的,他並不真能強求自己適應他不想要的人生,他想要被人看見、被認真對待,先前的半推半就變得舉步維艱,人們不斷分享那些夢境的荒唐趣味,因他而建立起某種集體認同,在商業上更嗅到了夢境行銷的商機,但唯有他,成為了最孤單的人,從沒有人在意他的夢想、問過他想要什麼,一切既因他而起又與他無關,原來所謂集體,是可以不包含自己的組成。
一個陰錯陽差,他沒能真的犯下的無心出軌改變了一切,像是一個最嚴苛的懲罰搞笑地搞錯了:他在眾人夢中的形象突然全面轉變成暴力、冷酷的殘殺者,從夢境殘留下的巨大陰影擊垮人們的身心靈,儘管夢境中沒有人真正死去,他卻在真實世界中社會性死亡,人們要求他為他從沒有做過的(夢中)惡行附上代價,他成了眾人喊打的對象。他想起自己在課堂上講的案例,為什麼斑馬會有鮮明的紋路讓自己成為天敵的顯著目標,是因為牠們是群居的動物,一群紊亂的條紋反倒讓個體能躲藏其中,然而他卻忘了這個例子裡仍然需要犧牲者─就連在集體之中也無法躲藏之人,天敵也從來不是獅子、老虎,反倒是身上和你長有一樣紋路的人,這使他成為了祭品,獻祭以集體的恐懼。
最終這樣的惡夢(形容詞)還真化為了夢境(名詞),這是他第一次夢見自己─自己成了無情的殺人狂,對另個自己窮追不捨並對苦苦求饒不存憐憫;當他終於明白那是怎樣的恐懼:生,不被在乎,死,不被在意,是如同蜉蝣毫無重量的輕賤,然而,群眾的瘋狂剝奪了他辯解的權力,他從自己一生經營的平凡生活中被放逐,集體讓他的惡夢成為了唯一的真實。
他曾經是個有夢想的人,也就這麼活成了不好不壞的人生,縱然平淡的沒有什麼重點、樸實的沒有任何光環,但這也能算是幸福的一種面貌不是嗎?他想,這絕對不是種自我安慰,況且,他還沒有放棄去夢想,儘管僅有的籌碼隨著歲月不斷貶值,也都證明自己的謹慎是種聰明不是嗎?他想,這絕對不代表步入中年就沒有了舞台…
他儘管相信他想相信的,卻也終於明白生物演化的奧義:每一個個體都只是形塑集體的一部分,沒有哪一個不能被捨去,你我毫無例外地被歲月淘汰著、被潮流淘汰著、被意識型態淘汰著,不論付出或多或少、不論曾經的春春多燦爛,集體吸吮肆無忌憚的夢想為養分而他不過是剩餘的殘渣,不久的將來,他課堂上的學生、此時還有力氣恨惡他傷害他們夢境的人們也無法避開這樣的命定,畢竟唯有這樣的集體,才能永保青春,繼續把夢想說成令人目眩神迷的行銷語言。
當夢境變成了廣告渠道,侵犯了人類最後的祕境,人們出賣他們的夢以換取消費什麼?老實說,他已毫不在乎,當眾人能隨選進入任何人的夢境,他卻只想成為一個人的夢:去實現他妻子平凡無奇的春夢,成為她最深層的慾望,他多麼希望這個夢不會醒來、是真實的,以逃避繼續演化下去那滿滿的寂寞,他何嘗不明白那樣的希望何其稀薄,因為他就只是一個,被棄之人,即使不久後,人們才會懂,他是如何以自身成為此時此刻不被理解的預言,不過,那些明白的人終究還是遲了,唯有被捨下才有的覺悟,在集體演化之中,從來不值得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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