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片頭一開始就質疑:「人們瘋了嗎?為什麼沒人想要自由?」彷彿有問題的人,是自甘受囚在諸多規範世界裡的我們。
擁有天使般的臉蛋、完美外在條件的卡洛斯,在平凡的家庭裡當一個好孩子,但他認為自己天生就是個小偷。人美,命也要美的他,在法治世界裡輕易就能透過「犯規」獲得所需。反正只要不被抓到就行。本來他也只是當當偷兒而已,但後來他遇上了拉蒙。也是美男子的拉蒙來自於犯罪家庭,他介紹卡洛斯認識自己坐過牢的老爸,三個男人於是開始組隊,展開犯罪計畫準備「偷大條的」。
卡洛斯不如他的外表那般娘娘腔,事實上他比任何人都還要有膽識、天不怕地不怕,打劫打頭陣,搶的東西比拉蒙父子檔預估的多更多!拉蒙爸爸對這小伙子欣賞有加,不惜傾囊相授犯罪與使用槍械的技巧,殊不知自己正在養虎為患。擁槍的卡洛斯成為「快樂神槍手」,可以拿槍指著母親的頭、射擊幹架的仇人卻堅持自己只是開玩笑。甚至真的開槍了,還會問候中槍瀕死的受害者:「你還好吧?」然後事後大言不慚地說:「是他自己死掉的」。
一路以來,卡洛斯都用他天使的臉孔做著魔鬼的行為,如果自己所處的狀況與事態惡化了,他也會認為都是別人的錯。毫無自省能力,本位主義到了極致。但身為觀眾,你卻還是會像卡洛斯的父母一樣,去期待卡洛斯「把借來的東西還回去」,或想溫柔問他:何時浪子回頭?
天使或魔鬼?從來無法以外表美醜判斷
那個美得就像是瑪麗蓮.夢露的阿根廷青少年,理直氣壯地頂著他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無害笑臉,一個手指扣下板機就草菅人命。猶記得兒時聽過觀音座上蓮花由來的故事,說是為了讓世人了解神明的善,神便搭乘著美麗的蓮花而來,為的是吸引人們的注意與符合大家的審美想像,如此就有觀眾圍觀,神明就可以開始說道了。就像「真善美」常被配套在一起一樣,正相關得如此理所當然,但「美」和「善」的科學連結性,究竟在哪裡呢?
倒是,任天堂馬力歐遊戲裡的食人花、或者是傳說中的食人大王花,都是披著華美的花紋,等待著人們自投羅網被它吞食,成為它生存下去的養份。
其實食人花真的存在嗎?根據現有考據資料我們知道,其實世上沒有這種美麗又恐怖的花。但《天使怎麼了》是翻拍自阿根廷罪犯「死亡天使」的真人故事,也就是說,又美麗又恐怖的人,是真的存在的。
人,可以是比世界上任何一種東西都還要可怕的。跟美不美無關。但偏偏也是人,最容易踏入以真善美鋪設的陷阱之中。就像是《龍紋身的女孩》反派輕易地就把善良的主角誘引進入險境,只因為反派「佯裝成好人」,所以主角就只好接受他的邀請。
說到底,是不是這套勸世間人為善的價值系統有問題?畢竟這世界佯裝成好人的壞人數量,遠比擺明凶神惡煞的壞人還要多得多,長得人模人樣的犯罪者亦所在多有。假扮成天使的魔鬼多的是。龍勃羅梭的「犯罪者長相理論」,徹底被反駁了。
青少年性本善還是性本惡?
當我還是孩子的時候,曾深深相信過儒道的人性本善思想。後來叛逆時期,反而認為荀子的性本惡論太有道理。但當我生了孩子成為母親之後,又發現人性本有善惡,說不得準的。孩子基於自私或者自保,做錯事時就是會自然學會說謊。當孩子還很小的時候,大人有時還會覺得他們技巧拙劣的小奸小惡行舉頗為可愛,諸如搖搖晃晃走來搶走別人的點心、或是把別人的所有物或玩具藏起來——然而在正常的情況之下,身為家長還是會開始教導孩子什麼是善、何者為惡?而且只能行善不能作惡。
學校當然也是這樣的。
但是,《天使怎麼了》裡的卡洛斯在經過正確的家教與學校教育之後,卻還是變壞了。
其實他是懂得當好人的。在家人面前,他是一個好人。受過教育的他清楚知道,做壞事被逮到是要坐牢的。但是在外面,他選擇偷偷行惡,這恐怕才是俗世裡壞人的日常。
卡洛斯究竟是怎麼變壞的?既然是真人真事,觀眾難免會一直想問。會不會是社會的錯?當生活週遭不斷地散播資本消費與功利主義,同時逐漸養成人們愛看別人炫富甚至心生嚮往,但原生家庭的經濟狀況平凡、甚或困乏而不可得的人,該怎麼辦?這時會不會有些「聰明人」輕易就找到收割他人財富的捷徑,然後開始覺得學校與家教的溫良恭儉讓價值觀和一步一腳印、春耕待秋收的漫長等待道理,都變得愚蠢可笑了?
不是性本善或性本惡的問題,也不是家教或學校的問題。其實《天使怎麼了》只是透過一個孩子追求所思所想所望的方式,在講社會的問題。
創造出惡魔小孩是否是上帝的錯?
《天使怎麼了》片名直接讓人想起美國作家蘭諾.絲薇佛(Lionel Shriver)2003 年的同名小說與電影《凱文怎麼了?》(2011),蒂妲.絲雲頓與伊薩.米勒主演。那是一個在辛苦的孕期對孩子產生怨懟、但生小孩以後還是盡責的母親,後來遭遇到孩子莫名其妙變成壞人的故事。當初的《凱文怎麼了?》成為了一道至今依然讓很多女性影迷不敢生小孩的恐嚇片,讓人理解到生小孩就像是轉寶可夢扭蛋,你要求不多,只指望扭出狐狸伊布、好一點就皮卡丘來報恩,但卻也得承擔著扭出大反派成員來報仇的風險。生養小孩絕對是人類文明中投資報酬率最難以估算的豪賭行為。
在《壁花男孩》與《怪獸與葛林戴華德的罪行》演出要角、也是現在 DC 超級英雄電影裡的閃電俠的伊薩.米勒,當初在《凱文怎麼了?》演起冷血凱文還透露著異人之氣,這種質地一旦示現,總會被人以「孩子中邪」一言以敝之,或者像是《鬼店》與《靈異第六感》這樣將孩子的詭異歸咎在他們通靈的天賦異稟。尤有甚者,在類型電影《天魔》、《玉米田的小孩》中,則更極致地以宗教「與魔鬼做交易」的理論作結。
但《天使怎麼了》裡那個無藥可救的青春少年卡洛斯,爸媽是個努力教小孩的老實人,被怪罪他們養子不教著實冤枉。卡洛斯的作惡不具《凱文怎麼了?》裡(對母親)的報復性質,也沒有將之歸類為「靈魂被賣給惡魔」的餘地。比起麥可.漢內克導演在《大劊人心》裡人性本惡的敘事基礎,《天使怎麼了》其實更像《告白》日本導演中島哲也在《渴望。》裡對於失蹤女孩加奈子(小松菜奈飾演)的描述:在一切看似和平的資本文明社會中,就是會豢養出這類純粹以作惡為樂、沒有信仰、追求刺激並在犯罪快感中得到成就感的利己主義之人。
不論是卡洛斯或加奈子,這兩個外表美得天真無邪,人前好人樣貌的天使,他們顯然與惡魔沒有交易,自然也不是上帝的錯。能做到這樣找不到怪罪對象、卻又清楚把問題拍出來的懸心電影,通常都會讓觀眾在出了電影院之後,還忍不住一直去想它。而能做到這樣讓人反思的電影,就是一種成就。
電影的真相或許永遠只有一個:他/她是文明創造出來的。
演員魅力決定電影魅力
在《天使怎麼了》中飾演卡洛斯的,是今年才 20 歲的新鋭演員羅倫佐.法羅(Lorenzo Ferro)。這是他的第一部電影,他的魅力、輕鬆自若的演技,以及酷似真實事件本人的樣子,成就了《天使怎麼了》整部片的最大價值,就像是我們去年在《以你的名字呼喚我》和《淑女鳥》裡認識了 21 歲的堤摩西.夏勒梅那般驚艷。演員的魅力有時就是會讓一部電影變得無比出采,就像《霸王別姬》的張國榮,或《阿飛正傳》裡的張國榮。
《阿飛正傳》裡的旭仔張國榮,是個想交的女朋友一定交得到,也能輕易與別人當朋友的男人。就跟《天使怎麼了》裡的卡洛斯一樣遊刃有餘,要女友要男友都唾手可得。這兩個角色(旭仔、卡洛斯)都是在獨處時可以自在地跳起舞的人,舞姿輕柔身形纖細,中性有致。而當他們與在乎的人意見相左的時候,倔強不服輸的挑釁神情仍能帶有迷人的質地,讓人捨不得對他生氣。
一場偷竊古董珠寶店的戲,羅倫佐.法羅戴上了耳環,伙伴拉蒙見了忍不住說「你好像瑪麗蓮.夢露」。兩人擺起姿勢照鏡子說像是「切格瓦拉和卡斯楚」、「艾薇塔和裴隆」(阿根廷總統與第一夫人)。幹壞事卻顯得驕傲而躊躇滿志,彷彿年輕人的革命即將成功了的態勢。後來拉蒙參加電視選秀節目,卡洛斯誇他「你好像法蘭克.辛納屈」。夢露與辛納屈曾為一對,只是他們的愛情最終並未修成正果,隱隱也預告著故事後來的走勢。
羅倫佐.法羅幾乎是一人主宰了整部電影,他的外表形象與演技魅力牽引著戲裡戲外的人的鼻子,白目時令人咬牙切齒、面對愛情卻又純真禁欲得真像個無性的天使。自認是「神的間諜」的他,總想著要打開古董珠寶店裡的紅色保險箱,後來打開了,裡頭卻是空無一物,就像他空虛的內心。然而與他一起行竊的同伴卻怎樣也不願相信,就像是我們看完電影後,怎樣都不願相信這個孩子幹了一堆荒唐事卻沒有原因一樣。
《天使怎麼了》幾乎可以說是羅倫佐.法羅一人就撐起了整部電影。本片由西班牙名導阿莫多瓦擔任製片,當初就是他助女演員潘妮洛普.克魯茲踏上了世界影壇之路。想必從大導演眼中所挑剔出來的羅倫佐,來日前途也是不可限量。
(全文劇照提供:東昊影業)
《天使怎麼了》@誠品電影院 x 坎城影展
2018.12.31(一)14:00
2019.01.18(五)全台上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