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之藩「哲學家皇帝」全文
到此做工已半月,不像是做工,像是恢復了以前當兵的生活。如果我們中國還可以找出這樣緊張的工作,那只有在軍隊裡了。同事的有從韓國剛當過兵回來的,有遠從加州大學來的學生。我問他們,美國做工全這樣緊張嗎?他們異口同聲的說:「這裡可能是最清閒的。」
如不置身其中,可能怎樣也不容易說明白。在日光下整整推上八小時的草,或在小雨中漆上八小時的牆,下工以後,只覺得這個人已癱下來,比行軍八小時還要累得多。
今天下工後,已近黃昏,我坐在湖邊對著遠天遐想。這個環境美得像首詩,也像幅畫。大匠畫成這個「靜湖」,用的全是藍色。第一筆用淡藍畫出湖水;第二筆加了一些顏色,用深藍畫出山峰;第三筆又減去一些顏色,用淺藍畫出天空來。三筆的靜靜畫幅中,斜躺著一個下工後疲倦不堪的動物。我想整個美國的山水人物畫,都可以此為代表。
雖然眼前景色這樣靜,這樣美,但我腦筋中依然是日間同事們的緊張面孔與急促步伐的影子。我的脈搏好像還在加速的跳動。我昏沉沉的頭腦中得到一個結論:「這樣拚命的工作,這個國家當然要強。」
中學生送牛奶、送報,大學生做苦力,做僕役,已經是太習慣了的事。這些工作已經變成教育中的一部分。這種教育,讓每一個學生自然的知道了什麼是生活,什麼是人生。所以一個個美國孩子,永遠獨立、勇敢、自尊,像個「哲學家皇帝」。
希臘哲人想出一種訓練帝王的辦法,這種辦法是讓他「從生硬的現實上挫斷足脛再站起來,從高傲的眉毛滴下汗珠來賺取自己的衣食。這是做一個帝王必經的訓練,可惜歐洲從未實行過這種理想。沒有想到,新大陸上卻無形中在實踐這句話,每一個青年,全在無形中接受這種帝王的訓練。
做卑微的工作,樹高傲的自尊,變成了風氣以後,崢嶸的現象,有時是令人難以置信的。耶魯大學有個學生,父親遺產三十萬美金,他拒絕接受。他說:「我有兩隻手、一個頭已夠了。」報紙上說:「父親是個成功的創業者,兒子真正繼承了父親的精神。」
青年們一切都以自己為出發,承受人生所應有的負擔,享受人生所應有的快樂。青年們的偶像不是叱咤風雲的流血家,而是勤苦自立的創業者。《富蘭克林自傳》是每個人奉為圭臬的經典。
我們試聽他們的歌聲,都是鋼鐵般的聲響的:
人生是一奮鬥的戰場,
到處充滿了血滴與火光,
不要做一甘受宰割的牛羊,
在戰鬥中,要精神煥發,要步伐昂揚! ──朗法羅──
我很欽佩在綠色的大地上,金色的陽光中,一個個忙碌得面頰呈現紅色的青年。
然而,我在湖邊凝想了半天,我總覺得,這個美國青年畫幅裡面還缺少一些東西。什麼東西,我不太能指出,大概是人文的素養吧!我在此三、四個月的觀感,可以說:美國學生很少看報的,送報而不看報,這是令人不可思議的事。
「哲學家皇帝」,不僅要受苦,還要有一種訓練,使他具有雄偉抱負與遠大的眼光;可惜這一點,美國教育是忽略了。忽略的程度令人可哀。
愛因斯坦說:「專家還不是訓練有素的狗?」這話並不是偶然而發的,多少專家都是人事不知的狗,這種現象是會窒死一個文化的。
民主,並不是「一群會投票的驢」;民主確實需要全國國民都有「哲學家皇帝」的訓練。在哲學家皇帝的訓練中,勤苦自立,體驗生活的那一部分,美國的教育與社會所賦與青年的,足夠了;而在人文的訓練,卻差得很多。
晚風襲來,湖水清澈如鏡,青山恬淡如詩,我的思想也逐漸澄明而寧靜。天暗下來,星星,一個一個的亮了。
四十四年七月二日紐約州靜湖
陳之藩的〈哲學家皇帝〉已經成為好幾個世代高中生研讀的範文,文章引用了愛因斯坦的名言:「專家還不是訓練有素的狗?」,並且提到當時的美國青年「做卑微的工作,樹高傲的自尊」,以及美國教育忽視青年的人文訓練,相信這些仍然留存在不少人的心靈深處!只是這篇文章在高中國文幾十年了,有改變台灣社會嗎?具體而言,究竟是「做卑微的工作,樹高傲的自尊」這樣的信念深植人心?還是長輩之間通行的「不努力唸書,以後就會跟我一樣,去做卑微的工作,而且領微薄的薪水」諸如此類才是主流?
其次,台灣的中學生如果不唸夜校,利用白天時間工作,而是選擇就讀日校,有可能像美國中學生那樣送牛奶、送報紙……採取半工半讀的形式?即使有時間,恐怕也以補習、家教,及其他有益於升學的活動為主。
我不認為陳之藩這篇文章寫的不好,只是覺得它長期存在於國文課本---中華民國的國文課本及台灣社會,感覺相當諷刺!此外,還有兩個地方值得大家注意!
第一,陳之藩以「美國學生很少看報的,送報而不看報,這是令人不可思議的事。」這個現象,直接導出一個結論,那就是:美國的教育與社會忽視青年的人文訓練,以至於美國青年欠缺人文素養。以單一的現象推測美國教育的問題,卻完全沒有提到美國教育的任何內容,無論是整體的課程設計還是文史教育的內容,作為佐證,這樣的思考及表述方式非常跳躍、欠缺說服力。
雖然我知道陳之藩寫作這篇文章,旨在排遣自身的鄉愁與寂寞,完全沒有預期未來會被編入教科書,用字遣詞與思考比較隨性;但是教師手冊、參考書,以及課本賞析沒有提醒我們:作者的用字遣詞及邏輯思考不夠精確嚴謹,作為札記、遊記、隨筆,沒有問題,若是當作評論文章,拿去臉書、論壇、部落格,以及其他媒體發表,容易遭到讀者的質疑,甚至會被論敵打臉。
第二,陳之藩在文章裡寫道:「民主,並不是一群會投票的驢」,民主確實需要全國國民都有『哲學家皇帝』的訓練」,之後他直指美國教育與社會忽視青年的人文訓練,看似言之有理,可是當我翻閱教育手冊查尋這篇文章的寫作及發表時間,然後回想當時中國及中華民國統治下的台灣社會,馬上浮現以下的疑惑!這篇文章寫作時間大約在1955-1956年之間(民國44年~45年),當時的中國及中華民國有實質的民主嗎?「中國人」連貨真價實的民主都沒有,陳之藩卻關心美國青年欠缺人文素養會影響美國的民主運作……他說美國學生很少看報,「送報而不看報」,但同一時間的中華民國台灣地區及金門、馬祖地區,有多少人「看的懂」報紙?明明中華民國治下的台、澎、金、馬,以及對岸的中國文盲一堆,國民義務教育這種歐、美、日推行有年的制度,當時連個影子都沒有,陳之藩卻覺得美國青年欠缺人文素養……
其次,國民的人文素養深淺雖然攸關一國民主制度運作的優劣難易,但是前提是民主制度必須先行存在!如果一個地區或是國家始終維持君主專制或個人獨裁,就算國民的人文素養不錯,當權者幾乎不可能承認民眾的素養已經達到能夠實施民主制度的地步,而主動放下權力結束專制。古今中西幾乎找不到這樣的例子!幾乎找不到民眾是憑著自身的人文素養而不是抗爭、請願取得民主!課文某部份的內容,不論是六十年前還是今天,很容易誤導我們,天真地以為:民主的前提或是民主制度存在的條件,必須是全國國民都有「哲學家皇帝」的訓練,然後具有「哲學家皇帝」的素養。這是不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