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類個體在政治共同體中的生存與追尋並不像是一般倫理學家或政治哲學家所說的那樣純然只是為了一股集體的趨勢或意向在努力,更多的可能是個體之間為了生存或成全一己之宿願而與其他個體之間展開的合作、衝突與算計,即便從後世的角度或者一個旁觀者的角度來看更像是一條匯集成巨流的大川,但其中的個體也必定是那些曲折、流速各異,隱藏在川中或其地下的「伏流」。
那麼做為一位旁觀者或歷史學家有沒有可能洞視到隱藏在這一巨川之中的諸多伏流呢?如果他們堅持站在巨流之旁、保持距離觀看的話,那麼他們必定只能沾沾自喜於自己所見的巨大趨勢,卻始終也弄不明白這樣的趨勢是如何在每個個體的實踐過程中辦到的,最後也只能把這一現象歸諸時代精神、必然趨勢、民族性或人類本質等等抽象而無法整合到行動者認知的圖像知識,流於一種純粹精神動力學的觀察。
那麼,我們要怎麼樣才能夠直透巨大歷史現象的表面,更具體而直接的看到每個個體實踐政治的過程?這種願望不用說也只不過是天方夜譚,正如同一個人嘗試將沙灘上的每一粒砂都辨認出來一樣荒謬。我們究竟要如何認識,才能給這幅巨大的政治圖像一個細緻到足夠認知者可能確認如何行動的具體路標?答案其實一直存在於人們是常生活之中。一個人如果來到了一個陌生的山林時,他首先要做的並不會是看清楚整座山林的樣貌,而是先認清自己目前的環境、地點以及要如何走才能安全地走出山林。這個過程中「安全走出山林」成為他最主要的目標,然後從這一刻起他必須要開始辨認沿途所經過的一草一木是否會對他的行路或安全造成阻礙,最後他必然能夠知道他所行經過的那一部份山林到底存在著什麼、有著怎麼樣的安危。如果他決心成為這篇山林中的居民,他甚至能更熟悉這片山中大部分的動植物分布與道路狀況以及在這裡生存的法則。
從以上這則故事中我們就能知道,要能夠辨認出巨大政治結構中的細流,不能只是遠遠的觀看其表面,而是要跳入其中緊握著那條自己有能力駕馭且意識到的細流,這條細流雖然不能讓你看清楚巨河中每條分支的全貌,但卻能清楚自己在這細流中是如何與其他流動碰撞、融合、扭曲而成就了這一巨大河景。你只有在以細流的一份子自居時才能看得出來,並且作為它的一份子你所構畫出的巨流突現即使不是完全正確,但卻是能實實在在的為自己的分支標示出他們可能將面臨的衝突、阻礙與自我救贖的方向。
在台灣民族的歷史脈絡裡,學者們常常用簡單的現代化、民族主義或地緣政治考量所勾畫出來的台灣政治共同體圖像總是帶有一種卡通漫畫般的純真理想(即便這種理想確實也某些行動者的願望),卻總是在風雨飄搖的現實中形成一種沙漠幻影的形象,然後又在這些幻影消失時將一切怪給看不見的陰謀、無知或主義。即便人類在俗世的生命當中是脫離不了一切感官和經驗所構成的表象之困,但在行動的過程中我們仍然是要為自己的生存和短期慾望尋找足以信任的出口,這也正是每個個體在政治掙扎中最真實的目的。於是,當你是一名來自台南、以台語為母語的台灣民族主義者時,你很清楚的會知道除了那些1949後來台的中國民族主義者外,也有那些因為利益或長期的黨國教育而和中國民族主義者站在一起的台語人士,又或者是那些出生在以北京話叫為主流的大都市青年,缺乏真正對現實土地的熱愛,只追求表面進步或全球化的高知識份子,他們都在這條從古至今發展過來的歷史流動上與你、你的先人與後繼者們做永無休止的競合、同化、排斥與鬥爭才形成了如今的政治圖像。也唯有認清這樣一幅政治圖像,我們才能知道眼下我們該與誰鬥爭、該與誰合作、該歸順誰或者該利用誰?我們的行動在可預測的將來可能會造成怎樣的結果?這樣的認知即便可能與旁觀者的認知或是某種真實絕對的觀點有所出入,卻是作為特定行動者的我們唯一能夠信任的,只因為我們人類是活在當下、意識當下的生物,前方除了信念與希望引導著我人的靈命之外,一切都是不可知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