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是徐志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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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是徐志摩〉2023-06-03


  徐豪謙一直是一個很值得尊敬的人,從大學期間,他就在學校的電台裡和大家分享一些自身經歷與性別議題,那是非常不簡單的事情。對人文社會科系的同學來說,他談的內容有趣且寶貴,就像一個好朋友在和其他人分享他知道與在乎的事情。但在那間以理工直男為主的學校中,這類的言行其實一直都需要面對很多我們難以想像的不友善。今天,為了其他受到傷害的人,他又一次站出來,這是一件不應該被忽視的事情。在活生生的、受到傷害的人面前,沒有什麼所謂的「大局」應該要被優先考慮。他的經驗和這陣子每一名站出來坦露受傷經驗的人一樣重要,這些問題不應該因為選舉或特殊日期而被推遲或大事化小。


  令人稍稍欣慰的是,除了少數人跟隨王丹的說詞在「爆料日期」上面做文章之外。更多的聲音是和兩位出來指證的人(以及這陣子更多站出來的人)站在一起。去希望被指證的人能夠直面問題,不要無視、否定對方的言論或閃爍其詞。然而,在這些捍衛真相與受傷的人的話語之間,仍混雜著一些直接的性別歧視,他們不將問題指向這裡頭的不尊重與傷害行為,而是聚焦在「不正常的男男關係」。彷彿在這些事情裡面,真正影響到他形象的,不是性騷擾與性侵未遂的行為,而是性傾向與性別氣質。



  近幾年,「杰哥不要」意外在中國爆紅,重新成為「迷因頂流」。但這部教育部拍攝的《如果早知道男生也會被性侵》之所以廣受流行,不是因為人們認識到且開始重視男性可能受害的情況,而是因為這種與大眾認知有落差的現象成了一件人們覺得好笑的事。


  在原本的影片中,當公園裡有人在談論誘拐性侵問題時,一旁聽見的阿緯想起了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而情緒失控。而現實世界中的每一個「阿緯」呢?他會時不時地在網路上看到「杰哥不要」的玩笑,甚至在2021年上海舉辦的漫展上,看見有人cos成杰哥和阿緯上演行動劇。這背後的問題是,在許多人的世界之中,「男性也可能被性騷擾與性侵」的觀念根本不曾被建立起來。



  國中時,有件令我印象非常深刻的事。當時學校有所謂的「綜合教育」,在那節在段考前通常會被「借」去考試的課上,有時會有關於生涯規劃、性別教育或一些其他「教育部規定要有的課程」。在一張關於性別議題的學習單上,有一道「曾經經歷過什麼」的題目。我想起小時候被鄰居觸碰手臂與腿說可愛的不舒服經歷,所以把關聯到一張「被觸碰」的圖片代號填進去,但老師卻將題目裡「發生在你身上」的字樣圈起來,意思好像是我答錯了、沒有看清楚題目一樣。


  的確,那張圖片裡的受害者是一個穿裙子的女生,在出題者和老師匱乏的想像裡,只有女孩子可能被觸碰而不舒服。我並不是在開玩笑或沒看清楚就選了,但我的經驗被這張學習單否定了,當然,這種課在我們的教育制度裡,也不會有「下次上課和老師繼續討論」的機會。



  在這次的事情裡面,王丹打算用「“六四”這個時間點」去否定掉指控者的經驗。徐豪謙也提到「我想是因為我是生理男性的緣故,我想是因為我是一個(淫亂的)男同志的緣故」所以在過去他和身邊的人提起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時,沒有人真正去譴責過王丹和他的行為。


  在一種意義上,我們會相信人們對受害者有一種期待,但進一步來說,這份期待是貫穿在對於整個人的性別氣質以及思想上的。當鄭家純指控翁立友性騷擾時,人們會因為她是「雞排妹」、因為她拍過寫真集、賣過飛機杯以及種種「看起來很開放」的形象去將她與性騷擾受害者的形象拉開,彷彿只要你曾經展示過你的身體、表達過性方面「不保守」的想法,你談論性騷擾就是「雙重標準」。


  徐豪謙和鄭家純願意在公眾面前談論性,不代表他們就是「隨便的人」,更不代表他們「比較開放」所以對他們做什麼都沒有問題。我曾看到有願意談論性別議題的人被陌生人私訊詢問「你也是開放式關係的實踐者嗎?」,雖然這樣的詢問在表面上已經比很多人來得「禮貌」,但那背後的動機還是令人無言。


  當一個人對另一個陌生人的第一句話是想要「實踐開放式關係」,他很可能只是想把「約砲」說得更「知書達禮」,而不是真的有什麼關於親密關係的多元想像。而他們用自己的這種觀念去把認真思考這些問題的人理解為「標準較低」、「比較easy」的這種做法,比他表面上看起來的要不禮貌得多。



  大學某次從同遊回到學校,和一位友人在沒人的交誼廳裡看電視上播放的低成本電影。看著看著,對方做了有些試探性的身體接觸,我看了他一眼,保持沉默。我並不表示樂意,但也沒有推開。當下的我並未朝著「性騷擾」的方向去思考,更多的是困惑,以及對於人際關係、性別關係的思考。他意識到我沒有那個意思,所以我們也沒有進一步做什麼,只是一起看完了電影。


  兩三年之後,他提到過那麼久他還是不懂,明明沒有喜歡他,那時候究竟在想什麼。我大概也沒有真的搞懂。處於那樣階段的大學生對這些事情很難有明確的答案,尤其是接觸過人文、性別思想之後,我們更願意相信存在有一些在典型關係框架之外的互動。而間歇地忘記了無論是怎樣非典型的關係,其基礎都應該建立在相互尊重。


  那種沒有預料到的肢體接觸幾乎總是會讓人措手不及且困惑。即便在另外一些時候,觸碰自己的是自己喜歡、甚至想要進一步發展關係的人,我們的身體還是會感到警覺,我們還是能意識到那種自己的主體性受到侵蝕的狀態。如果你在那些觸碰中沒有感受到一絲對於你意圖的尊重和探問,即便那不是一個令你不舒服的騷擾,也可能是一段不健康關係的開端。這和性傾向無關、甚至不單單是喜歡與否或舒服與否,這樣的動作是否不應該,關連到的是對另一個人的尊重和對自身行為的認識與評估。



  在大學那樣由許多初次離家者構成的場域和二十歲左右「青少年過渡到青年」的年紀,要去在人際、感情上面把事情弄得一團糟非常容易。那裡有很多所謂的「情慾流動」、有很多鑲嵌於環境的關係,很多人在戀愛或親密接觸上還沒有或僅有一點點經驗,也並不理解瀰漫在互動裡的權力關係。在一個人與人不是點頭之交就是過從甚密的、既開放又封閉的「大學城」裡,也許你自己也在探索的起點。


  作為一個「關係的初學者」,你當然可能犯錯,但當你意識到問題時,你能做的是好好承認錯誤,並盡可能去改正。但如果你是一個較有經驗的人,甚至是擁有權力的助教、師長、有名望者,即便你用什麼方式在意識中說服了自己「我沒有這個意思」,你還是不能給自己那麼多的通融。


  你不可能不知道,這裡面包含了這些更年輕的人對人際關係的幻想、摸索和困惑、以及讓他們更傾向於完全信任你的那種不對等關係。你當然可以談論性解放、也可以分享你的經驗,如果你和學弟妹或學生特別親密也不見得有問題,問題是:你是否正在用那些好聽的說法去操縱這段關係,給自己留了一條道德上的退路,無論是判斷錯誤、理念不同或距離拿捏不清。



  我們可以相信,在這些「知識份子」之中,有許多人真的在心中將自己的感情關係類比為「乘載著新文化的徐志摩」。他們高舉「德先生與賽先生」,去讓對方、甚至是自己相信自己沒有什麼私心,只有多到滿溢出來的理想、浪漫與愛。實際做的卻是去在他們所處的環境之中,塑造一些更滿足他們生活所需的「摩登少年」與「摩登少女」。


  自我感覺良好還不算是罪過,但問題是:當對方已經向你表達他不舒服與不願意之後,你是否願意去檢視自己的錯誤,去道歉、去改正、或做到最起碼的自我認識,去意識到自己從來就沒有那麼了不起,不是全世界都要配合你夢想中的親密關係。


  但我們看到的「反省」往往是「這次真倒楣踢到鐵板了」,然後下一次找個更迷惘、更不會說出自己感受的人。就像連續殺人犯一樣,他會逐漸累積經驗,越來越知道怎麼冷靜地控制這些事情。並在這一次次的實踐中學會了「絕對不能道歉」的一整套處理方式:首先是否認、下一步是說對方是主動、最後退到對方自願、沒有表示過反對。在證據淹沒一切之前,他會一直過著自己的日常生活,比受他傷害的人要快樂的多。



  如果在那段時間裡面你們真的互相喜歡過,也許其中幾次能像《甜蜜蜜》裡那句:「小婷,我也難過的」感情不再,輕描淡寫,沒人追究事情就過了。但從來就沒有「一個巴掌拍不響」或「親密關係裡沒有對錯」這種事。絕大多數的人都在人際關係的距離判斷上犯過錯,但那與明目張膽地用權力與惡意傷害一個人有著決定性的不同。而且,就算你真的誤會了,事情也不可能等於從未發生過。如果你抵死不去面對,在沉默之中,你會發現時間不總是站在你那邊,社會有一天會幫你面對。





延伸閱讀:

〈「權力不對等」,以及從中誕生的性犯罪者〉

〈限制權力的權力:強制保護與不對等關係中的自願〉

〈檢討弱勢者與受害者:「中立理性論述」的傾斜與不關心〉

〈性試探的機會與「不恰當言行的自由」〉

〈從「二元」到「非二元」,再到「每一個人的真實經驗」〉

〈恐怖情人的浪漫化:作為極致案例的《星際過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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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寫作實踐,關於我看到和思考中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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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像把羊養得肥肥胖胖的,其實不是滿足了羊的利益而是主人的利益,「正義」所效勞的那個對象,其實是統治者而非人民。人們會譴責不正義,不是因為不願去做不正義的事,而是害怕被不正義的對待。小偷偷東西會被指認為不正義而受罰,但真正竊取國家、掠奪人民錢財與自由的人,反而能正大光明地成為統治者。
  「在奧許維茲之後,寫抒情詩是野蠻的」,阿多諾的這段話說明了後面世代的現代人的責任。我們需要去處理那些沒被完成的事情。世界裡發生的苦難需要在世界裡被解答、被承擔、被償還、被平反。我們需要去把那岔出去的道路塗銷掉、去把走錯路的罰單繳清。然後我們才能回去,才能重新去推進。
  幾年前,香港反送中時的一句口號令我印象深刻。當時存在著「和平、理性、非暴力」的「和理非」立場和手段相對激烈的「勇武派」。兩種立場對每件事情應該怎麼做都可能有不同的觀點與做法,人們也擔心另一立場的做法會影響運動在社會上的觀感,但他們依然喊出「不割席」的宣言。雖然立場不同,卻同意彼此的觀點都很重要。
  一個演講中真誠的部分取決於它鑲嵌在世界的什麼場合,而這樣的真誠,也往往是讓這場演講能有最大啟發性與價值的核心要素。在這個時代裡面,最常有機會帶來啟發性的是學校畢業演講。無論講者是誰、通常在乎什麼,這天將這一切內容組織起來的思路會非常接近「如果我是一個要獨自面對社會的年輕人,我最需要怎樣的建議」。
  我們應該能夠去捍衛那些曾經存在過的事實,而不是任其被丟進真理部的記憶洞中。之所以這一刻我們能夠去談論其「值不值得被保留」,正是因為它曾經存在且現在還在這裡。如果你相信我們的下一代人也有思考並討論這些對象的權利,它就需要持續被保存下去。
  去說,不要停留在對罵或哭泣。改變的方式是去說、是去給出更多紮實的溝通。我們說的「沒有討論,不是民主」不僅僅關於議場內,也關於普遍的、一天又一天的生活。一個社會的民主素養不是一天兩天造成的。從黨外運動、從各種民主前輩的努力中,台灣的公民社會在過去的數十年內一直在前進。這些都不會是白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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