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資訊與通訊技術並不發達的時代中,演講是一個特別重要的人類活動。人們在那裡接受到平常接收不到的知識、親眼見到擁有特定知識、特定經驗或執掌特定權力的人,親耳聽見那些鏗鏘又深遠的字句。在那些時代中,如果沒有前往那樣的場合,也許一輩子都沒辦法對於那一特定面向的世界有任何認識。
在那個時代裡面,即便涉及到專業知識,演講也在更大程度上是政治的,他們面對一個特定的時代、特定的當前問題、特定的場合來構成那些話語,說話的對象是「群眾」,即便不以立即的煽動作為目標,也至少要埋下某一特定想法的種子。
古希臘的保守分子相信蘇格拉底的言論腐化了雅典的年輕人,馬丁路德金恩的演說在激勵人心之外也讓美國政府與FBI芒刺在背。人們聚集在一個場合中,聆聽帶有卡里斯瑪的談話,集體地進入一種激昂的氛圍,這種狀態讓那裡的話語比其單單在字面上時更加具有說服力。
這裡展現出的個人的影響力以及集體對一個思想的乘載與放大在一些時候令掌權者感到憂心,另一些時候,則成了掌權者的工具。我們知道,在一戰後備受屈辱的德國人民一度將希特勒視作民族救星,他的演說賦予支持者希望與信心,也讓仇恨與敵意成功地佔領了整個歐洲。演說以一種直接的方式將不同階層的人、知識與信仰的提供者和接收者連繫在了一起,人們得以同仇敵愾、萬眾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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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技術高速發展與政治格局大幅改變之後,一方面人們有著更多獲取資訊的管道,另一方面,比起一個集體主義式的「共同志業」,現在的人們更關注關於自己的、指向特定專業的話題與建議。政治性與理念性的演講依然蓬勃,但即便是這些演講,也更加地著眼於眼前的特定事件或一次重大的選舉。演講者知道比起「民族或人類的下一步去處」,群眾更關心的是平時的生計或眼下特定的急迫問題。
更多的演講開始往「專業性、技術性或工具性」與「激勵性、經驗分享、啟發性」的大方向二分,前者的理想發展是一些專精者的研討會、或大學的演講課(Lecture);後者則以一種「心靈雞湯」的方式提供人們督促自己面對逆境時所需要的動力。
在這樣的二分裡面,前者將受眾鎖定在一些相對特定的群體內,聽眾可能是該領域的學習者,或者本身就是專家。他們對這些題目本身就有一些興趣,能夠很好地在這一整合並濃縮的研究成果中快速提取那些對自己而言有益的內容,以此讓這樣的演說有其延續性。
而後者則面對不特定的廣大群眾,但它們不像過去那樣有著明確的政治目標,而是提出一些相對空泛的建議,那些建議時常是有道理的,但在沒有明確操作方法的前提下,人們其實很難立即因為那些建議做出實際改變,他可能會得到一種「我做的到」的信心與勇氣,卻在莽撞與挫折中,再一次地遭遇嚴重打擊。
當然,除了由特定的學會舉辦的專業研討會或在激勵效果之外完全空洞的「雞湯短影音」(它們往往搭配上一些煽情的音樂來讓這些「農場文」從知覺層面更具感染力),大多數的演講並不那麼極端。他們以一種「專業人士以及技術性的經驗給出的具有啟發性與實用性的分享」這一試圖一手抓住兩邊好處的方式被介紹給人們,TED Talks就是其最典型的模樣。
TED 演講的確有一種吸引人的魔力,它是一種特殊的切中時代的知識與文化活動。TED 中不乏一些「有趣的演講」(是內容真正有趣,而不只是名字有趣),但隨著知識與資訊的取得愈來愈容易、那些煽動性與激勵性的內容又愈來愈被我們聽膩之後,我們意識到,這類相較之下缺乏延續性的演講已經不再擁有過往的演講在歷史上具有的那種無可取代的價值。
就像愈來愈多具有前瞻性的學校科系擁有「院學士班」、「不分系」,並嘗試進一步地讓學生自己根據自己的生涯規劃設計課程地圖。一個人整理知識的角度會基於「什麼對我而言是重要的」,對講者而言重要的事情,對於完全不了解該領域邏輯的人而言,很可能完全令人摸不著頭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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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曾經就讀的大學科系裡面,有一堂大一必修課的安排是一週請一堂不同領域的老師來進行演講。從課程設計的角度,或許是希望讓還處於迷茫階段的大一新生有更多機會接觸到不同領域,以此來找到自己感興趣的方向。
但(至少在我在學期間)多數學生實際的體驗卻不理想。從一個對這每一個領域都缺乏認識的、剛從以教科書為本的模式中離開的大一新生而言,這樣櫥窗式地展示與其說沒辦法聽懂、沒辦法引發興趣,幾乎是沒辦法讓人留下印象、讓人需要審慎思考那幾個小時應該要坐在教室放空還是留在宿舍睡覺。
在當時,我們幾乎只能從助教的課後討論中多少學到一點東西。我相信,那樣的課對於已經擁有一部份專業知識的助教而言是能學到東西的,但對沒有相關知識的人而言,確實差強人意。
在這個時代裡面,人們擁有足夠的資源去根據自己的需要與展望去找到並汲取資訊銀河中自己需要的段落。TED 式的演講或那堂「多領域課程」(從它的安排上,我們很難說它確實在領域和領域之間達成了「跨」)對於真正想要有相關知識想進一步學習的人而言專業性太少,對於完全缺乏相關專業的人而言專業性太多。
這樣的活動某種意義上給予專業者一個知識轉化的場景好讓他做這個重要練習,但除了講者之外,觀眾所能得到的收穫無限地限縮。只有一小搓人,對這個領域有一點基本認識,且對講者談的這一特定主題剛好有不多不少的興趣,他們會在這場演講中獲益良多。
當然,這類演講在知識學習的功能之外,現場觀眾還可以得到某種「看了一場表演」的文化休閒體驗,在這一點上,它與戲劇、電影、脫口秀表演沒有太大的差異。從這個角度來說,博恩試圖挑戰的「雙重標準」明顯是存在的,但不會是「把脫口秀變成演講就可以不算是娛樂」,而是演講在這個時代中最核心的功能其實也已經成為了一種「知識性的娛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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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場演講中「真誠」的部分取決於它鑲嵌在世界的什麼場合,而這樣的真誠,也往往是讓這一場演講能有最大啟發性與價值的核心要素。從這個角度來說,在這個時代裡面,最常有機會帶來啟發性的一種演講是學校的畢業演講。
在前面的兩種典範裡面,它的大框架更接近「沒有特定對象的啟發性演講」,但同時,受學校邀請來做這類演講的講者往往是特定領域的專業人士,而它的受眾,也是非常明確的「即將離開學校的年輕人」。
我們可以想像,這名專業人士會和他在其他場合時一樣,談到他自身的成就,那會涉及到一些專業、也會涉及到一些經驗分享。但最重要的是,串聯起這整段談話的那一核心在這裡不是任何一個特定的專業點。無論講者是誰、他通常在乎什麼,這天將這一切內容組織起來的思路會非常接近「如果我是一個要獨自面對社會的年輕人,我會最需要怎樣的建議」。
這樣的建議有時會很老生常談,但我們能夠自行去從這個人的生涯履歷中去對這個老生常談有進一步的理解。他可能會告訴你他是怎麼面對生涯中最大的挫折、可能會告訴你他做出了哪一個重大且困難的決定,這個決定背後的理由與帶來的結果是什麼。
只要這位講者是真誠的,他會像是一個最理想的理論物理學家那樣,試圖尋找一個最好地解釋其至今歷程的「大統一力」,那是他自我敘事裡的精華,一些最重要的生活經營方法。
就像《火鳳燎原》裡面,龐統告訴學生「所謂的計謀來來去去就只有一種」,老生常談會不斷被重複也有它的理由。在這個時代裡面,我們有太多比聽一場演講更主動的獲取知識的方式、也多半聽過了幾乎所有「如何讓你的人生變得更好」的基本想法,但當一個人將演講的受眾以一種類似於「年輕時的自己」的方式去提取自己心目中最值得被即早實踐的作法時,我們觸及到了另一個人經驗中最可能作為養料影響自我整體性塑造的部分。我們稍稍地回到了那個與講者之間擁有「人與人之間聯繫」的狀態,而這次,沒有那麼多政治煽動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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