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底,一位在高中任教的國文老師指陳教育部108課綱刪減大量的文言文一舉,其中包括顧炎武〈廉恥〉選文亦在刪除之列,痛批此為「『無恥』課綱」。該老師提到教育部是既不教導品德教育、也不重視人格建立,以及生命覺醒。此一言論引發諸多討論,其中反映著教育工作者該教怎麼教、學習者又該怎麼學的思考。有鑑於此,大貍老師在〈【海貍有話要說】108課綱批判影片之我見〉一文中,藉著與自學團學生在語文課共讀〈廉恥〉的紀錄,讓我們一起思考身為語文老師如何設計課程,才能發揮一篇文本的最大值吧!
作為一位文學教師,貍還真不曾被這麼熱切地要求講述〈廉恥〉這篇文章。總歸,因為日前的時事新聞,給南北的自學團都上了〈廉恥〉。以下是綜合兩個班級的課堂側記整理:
課前一開始,孩子們自行閱讀原文,在沒有細加講解與語譯的狀況下,一句話說出覺得這篇文本的核心重點是什麼。孩子們的答案不外乎是「禮義廉恥很重要」、「人要有廉恥」、「國家要有廉恥」……當然,也有那種很奇怪的:「就算下雨雞也會叫!」
定錨純粹是做個紀錄,此時老師並不需要給太多的反饋,直接進入正文。每一個段落,會先語譯,再以提問進行思維建構。
〈廉恥〉首段的第一題就相當有趣:「這一段有哪些句子是顧炎武本人的話?」有意思的是,孩子們找了老半天,才發現顧老先生本人在首段,根本沒有說話!其實,在標點符號已標好的文本,只要找到「引號」,就不難發現,這一段其實只有「歐陽脩」與「管仲」的觀點而已。在這邊,當然不免有孩子酸諷:「自己寫文章,居然沒有自己的話」、「以後寫作文我就引用個一大段也行啦」、「這麼愛引用,還是有『廉恥』的人嗎?」
第二段的第一題,也是找他發言的文句。已經會看引號的同學,發現五句裡面有一半是作者自己的話:「總算開始自己講話了!」第三段雖然整段都是顧炎武自己的話,不過其實化用了諸多的典故,孩子們開始發現狀況微妙:
「所以,顧炎武拿別人的句子來建立自己的觀點?而且還是出自不同的典籍?」
「每一段的引用都來自不同的典籍的話,他是看了多少書?!」
「為了完成自己的觀點,所以這一段改變以化用來改變說話的方式?」
到了最末段,既有引用,也有化用。一改之前的訕笑,孩子們有的正色,有的孩子還說:「作者連別人的家訓也讀嗎?」
是的,顧炎武的化引能力,令人望塵莫及。通讀了整篇文本,會發現其實到最後,顧炎武既非訴求品德教育,也非罔顧現實要求「愚忠」──純粹是就「易代無恥之士」抒發自身的感慨。換言之,並非是為了譴責「國家無恥」、「大臣無恥」;當然,也不存在著「課綱無恥」這樣的超時空觀點存在。
所有的學術情境都曾經是生活情境,〈廉恥〉也不例外。於是,解構完文本後,就來到了建構學生自身思維的環節。貍接連問了孩子:「你覺得『恥』是什麼?什麼樣的人是『無恥』的?」孩子們回:「在大眾交通工具上大聲喧譁的人」、「因為好玩,而傷害小動物、小昆蟲的人。」貍也加入表態:「知錯不改、不知上進的人」。
貍接著問:「為什麼明明很『無恥』,人卻還是會做無恥之事?」而後發現,有的人是能力上的不足,也有人是認知不到位,才使得無恥之事發生。最後再問,如果自己成為了無恥之人,那又會怎麼想、怎麼做?並讓孩子們自己回去書寫。
所有的經典文本,反映的都不只是個人的難題,還可能是社會的議題。於是我們開始進行「知人論世」,重新介紹顧炎武,並了解當時到底發生了什麼事——顧炎武可說是「聽媽媽的話」最佳代表。
當年清兵入關,顧媽媽被斷右臂,在極度痛苦的情況下,選擇絕食而死,而臨終前對自己的孩子說的話,並不是「我是愛你的」或者是「好好活下去」,而是:「勿事異姓(不要在清朝人底下當官)。」還記得,當時孩子們一陣嘈雜,紛紛說:「家長這樣算不算情緒勒索啊?如果是我的話,我是被勒到了。」
此後,顧炎武終其一生,當真拒不出仕,哪怕他畢生所學,都是為了成為朝中的大臣作準備。顧媽媽如果地下有知,知曉清代任何一個皇帝,都比明代帝王還要勤政愛民,又不知道會怎麼想?顧炎武眼睜睜看著同儕接連出仕,能力不如己者都獲得一官半職,不知心裡是不是有恨?
然而,母親留下來的限制條件,並沒有阻止顧炎武作為一個稱職的士人。他將經世濟民之志投注到實學上,走遍全中國,一路「考其山川、風俗、疾苦利病」,就兵防、賦稅、水利分享自己的觀點,寫成了《天下郡國利病書》。他還將自己的讀書筆記整理成《日知錄》,我們所讀的〈廉恥〉就是出自於這本書。
古時出版並不像現代這麼容易,而他說自己只是「稽古有得,隨時札記,久而類次成書。」換成現在的說法,就是每天滑臉書,覺得有不錯的篇章就整理在備忘錄,久了,量居然大到可以分類編目並出版成書。更有意思的是,他要求自己,如果一個觀點已經有別人提過,並不是自己新提的,就要先依原文詞句為主。他在《日知錄》的序言裡就提過,當今的人寫書,就像在鑄錢:古人鑄錢是先到山中採銅礦,今人則買舊錢成廢銅鑄錢。鑄出的錢,既粗惡,又把古人的精要毀壞,豈不兩失?為此,他希望讀此書的人能「採銅於山」。因著這段序言,貍想讀者可以更好地理解,為什麼這本書有這麼多的化引,實是本於對學術的尊重。
「無恥課綱」事件後,網路上不乏嘲笑〈廉恥〉的哏圖,其中有一篇即是以現在的論文格式嘲諷他大量引用別人的文獻,更有酸民誤把迷因當真,笑他是一個沒有學術倫理之人。但論其原本用心,卻恰恰與此相反。不過,在只求流量不求正確的世代,貍想已經不太有人願意究其本心了。
課程的最末,我在學習單裡問了一題:「近日因課綱的爭議事件,顧炎武〈廉恥〉又重新被討論。你認為這是一篇值得放入推薦選文的文本嗎?為什麼?」
孩子的回應紛呈:「我覺得值得。因為這篇文章可以讓更多人理解、反思自己的行為是否有『恥』」、「我覺得這篇文章的篇幅不算長,論理結構很清晰,很適合作為文言文的推薦選文本」、「我覺得不值得,顧炎武沒有國際觀,臺灣當前是個多元民族的國家,不應該再談易代之際不出仕的文本」、「我覺得能不能當作教材,要看怎麼進行,如果有更好的文本的話,也可以換成更貼近現代的」……
為此,貍和孩子們也停下來討論:「大家對於「恥」的反思是基於課堂的提問?還是基於文本本身?」、「《日知錄》作為讀書筆記,是否能反映當代需要的『國際觀』?」、「現行品德教育是融入學科中,但到底融入課程好?還是分科好?」……
課程的最末,貍沒有給出任何的答案;課程至此,貍們也不需要特定的答案。
在前陣風尖浪口之際,貍其實已經就「媒體識讀」、「批判性思考」以及「教育創新」的角度各發了一篇文,而今日,其實是以一名「文學教師」的角度出發來書寫的。
貍不想過度揚高文學的價值,它跟世上所有的學科一樣,都有其專屬的知識、技能,其思維模型提供了一種看待事物的眼光,而文言文的學習只是文學課的一部分,它可以幫助我們直接從經典中獲得養分,這與品德的涵養未必直接相關。畢竟,有人終其一生不學文言文也心懷良善,世上也不乏是滿口仁義道德的衣冠禽獸。
貍不會因為自己是一個文學教師,就一味尊崇〈廉恥〉的價值,也不會因為個人的偏好,隨意扭曲〈廉恥〉的意義。斷章取義的解讀方法、單向講述的品德教訓,別說欣美爾了,我想就連顧炎武本人也不會滿意的。
作為一個文學教師,我謹記的是「每一篇文本都是文學斷面的投影」,文學教師的責任,是設法拉近文本與生活的距離。築壩閱讀的體系,是希望能透過「新批評主義」與「知人論世」讓文學投影更加立體,以文本為壩,勾勒出文學長河的脈絡,使學習者能更好地理解他人,從而向內省思自身,向外表述自我。
當然,這是建立在「貍有十足的教學自由」的情況下。
貍也明白當代的教師相當不容易,處處受限。雖然課綱已說是「推薦選文」,但出版社其實也不敢不選,各大學校更是強迫在段考內必修相應文本。東牆要補,西牆也不許漏失,於是師與生奔走其間,活在潛規則的影子裡,不敢不從,還是活成自己也不喜歡的樣子。
今天搭高鐵南下,節慶人多,一度擠得水洩不通。貍很幸運地在桃園站的時候就等到了一個座位。不過,其實在臺中的時候,車廂裡就騰出了不少位子。貍去廁所的時候,見好幾個人還擠在小車廂裡,有人滑著手機,有人和親友講電話報平安。貍說「裡面有空位,可以去坐。」而乘客仍自顧自地向話筒另一端說著:「今天人好多,高鐵的處理好爛,我到臺中都沒有位置坐。」
目前,大概就是這樣的狀況。在課綱轉型的列車裡,有人幸運地找到安身之處;有人不幸地在沒有位置的車廂,只能站一路;有些人明明有位置可以坐了,卻還在跟親友嬉鬧不好好坐下;有位置坐的人不斷稱讚高鐵的便利,無視那些車廂與車廂間站著的人;還有人明明空位在旁,卻只專注地罵高鐵沒有做人潮疏散的規畫;還有些人,明明搭的是臺鐵的舊型號,不知為何仍可以一起加入痛罵政府的行列;更別說那些在南下的列車裡期待北上的人們。
每個人各自想往赴哪裡,是有恥之徒還是無恥之輩,只有各自的心裡知道了。
1.所有的學術情境都曾經是生活情境。
2.所有的經典文本,反映的都不只是個人的難題,還可能是社會的議題。
3.文學教師的責任,是設法拉近文本與生活的距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