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世界的邊緣來回踱步:一場關於知與不知的虛無經驗
我懷疑這個世界是否真實存在。
坐在政大的老圖書館裡,陽光從窗格縫隙裡滲進來,像某種靜默的懷疑,而細微的灰塵在光線裡慢慢旋轉,我覺得那也許是思想的形狀,永遠無法落地,卻在空氣反覆思考。當風掠過臉的時候,我不確定那是否真有風,還是只是我的心靈在模擬「被風吹拂」的感覺。🧭皮浪說,真理是不可知的。
在他那個古希臘的時代,他說:「一切知識都不可靠,人類無法真正認識世界的真理。」
他像一個在暴風裡點火的人懷疑一切、懷疑理性、連自己的懷疑本身也不例外的懷疑。那是一種極端的純粹,在徹底的懷疑裡,真理靜靜的溶解成霧,在不確定的靜謐裡,保持心靈的平靜。這就是不可知論的懷疑:一切都不確定,一切都可能只是幻影,世界因此變得安靜,甚至有點透明。於是我學會在每個「確信」前加上一個問號,這樣的思想,與虛無主義之間,只隔著一層薄霧。
🧭然而,幾個世紀後的十七世紀,笛卡兒坐在爐邊思索者「我思,故我在。」
他其實也懷疑,懷疑世界、懷疑感官、懷疑夢與現實的邊界;他想,也許這一切都是一個惡魔的戲法,一場極其完美的幻覺。直到他忽然意識到:即使懷疑本身,也必須有一個「在懷疑」的我。
「我思,故我在。」這思路像是一把光,從黑暗的懷疑之海裡劃開一道縫,那是存在的第一個心聲。從那以後,於是理性在廢墟上長出骨架,成為近代的光;懷疑不再是深淵,而成了通往確信的橋。笛卡兒教會人們:懷疑不是毀滅,而是清理:懷疑一切,是為了找到那個無法被懷疑的真理。
🧭然後,時間往前滑行到十八世紀。
不可知論的休謨出現了,當時的他不那麼相信理性了,他說:「我們所謂的知識,不過是習慣。」 火點燃木柴百次,我們就以為火一定會燃燒木柴;農場主人每天在固定時間去雞舍帶來飼料,牠們以為那是宇宙定律,但有誰能保證下一次仍然如此?休謨把理性的根鬆開了,露出經驗的砂土,他的懷疑帶著一種柔軟的現實感,不再是虛無,而是一種誠實的承認:我們只在有限的光中看見部分的真理。
可知論的康德讀著休謨的書,有一瞬間,他的心震了一下。
他說:「休謨喚醒了我從教條的沉睡中醒來。」
我們無法認識「物自身」,只能認識它出現在我們面前的樣子,於是他開始思索:如果我們無法知道世界本身,那我們所知的世界,又是如何存在於我們的經驗之中?他發現,世界其實是一幅由心靈投影出來的幻燈片,我們的感官與理性上面刻著時間、空間與因果的紋路,是我們看世界的濾鏡,摘不下,也換不了;我們所看到的,不是世界的本身,而是世界經過心靈折射後的「現象」,外在的「物自身」確實存在,但我們永遠無法直接觸及它。
這便是康德的超驗主義,一種可知論的懷疑:他承認我們不能知道「本體」,卻相信我們能理解「現象」的規律。對於世界的精妙,他像一個靜靜欣賞瑞士錶的收藏家,而不是自詡創造它的鐘錶匠。
世界既真實,又不可被完全感知,他說:「我們的心靈不創造存在,而是創造經驗的方式。」那是一個微妙的平衡,在懷疑與確信之間,如光與影的共生;康德像在說:真理不是絕對的山巔,而是一條無盡探索的路,而理性,是我們腳下那盞微微顫動的燈。
唯心論者的路走得更絕,他們說,萬物皆幻,世界只是意識的倒影。我覺得這也許不是否定,而是一種慈悲,因為當世界只是意識的投影,一切悲傷與無助也就有了出口。
主觀唯心論的黑格爾說,世界是絕對精神的展開;
客觀唯心論的柏克萊則更簡單:存在即被感知。 聽起來近乎浪漫,但也近乎危險,那樣的思想像一面鏡子,當你凝視久了,會發現鏡子裡的影像也在凝視你;你會懷疑,到底誰才是真正存在的那個?
夜越深,我坐在書桌前,燈光落在半張筆記上。
我看著夜色裡閃爍的街燈,忽然覺得那光也許正被我的心靈塑造。也許整個城市都只是我意識的一部分,當我閉上眼,聽到休謨說,我們的知識只是經驗的習慣;康德回答他:不,因果律是理性的先天結構,它使經驗成為可能。懷疑論者之間的拉扯,在我腦海裡像一場長長的夢,有時是霧中的船,有時是鏡中的河。
那一晚,我夢見自己站在鏡子前,鏡中有整個宇宙在緩慢呼吸。我想伸手去觸摸它,但指尖碰到的,只是自己的倒影。那一刻我忽然明白,康德說的「超驗主義」或許不是哲學,而是一種靈魂的結構,世界既真實,又無法被完全感知。或許,這才是懷疑的真正意義:不否定世界的存在,而是承認,承認我們與真實世界之間,永遠隔著一道透明的玻璃,透過那道玻璃,我們看見的一切也許只是折射的幻象,這樣的世界本身並不需要被證明,它只需要被「經驗」;而經驗本身,就是心靈的折射,在這道折射之中,我與世界,互為彼此的幻影。
真理究竟存在於何處?
皮浪與休謨說,它不可知;笛卡兒說,它在理性裡;康德說,它既在,也不在。
而我,只能在夢與清醒之間,聽見那句微弱的回音:「別管了!儘管創造經驗、體驗人生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