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就如柴火,我們將記憶丟進燒紅的鐵鍋裡燉煮,等地瓜熟了爛了,撈起來勉強就口,卻遺忘那熊熊烈火仍再翻滾。最後,我們不得不提起一桶涼水澆熄,徒留滿地灰燼,甚麼也沒有留下。
只能等待傷口結痂,等待時間流逝得更久、更久了些之後,回頭再望,方才驚覺那些曾埋藏在風雨飄搖中的微弱期盼,遙遠得不再真切。
歷史,就是如此。
當我們翻開歷史書頁,將過往事件條列寫進課本,公式化的記載不再讓人們感受曾經的辛酸。在《大濛》中,導演陳玉勳以編年史的方式書寫記憶中的戒嚴時期,帶領觀眾翻開歷史書頁,深入編年史事件後的字字血淚。那些不再被感同身受的痛楚,以「手錶」作為通篇故事的支點,支起《大濛》微距鏡頭下的眾生相。

《大濛》劇照
電影以「大濛」一詞作為電影名稱,比喻模糊不清、善惡難分的壓抑年代。
當黃秋月(方郁婷 飾)搭車離開嘉義前往台北為哥哥黃育雲收屍時,鏡頭轉向被豢養的白鴿,從鳥籠至車廂,隱喻從囚籠套著另一個囚籠仍無法掙脫威權的意象,最終白鴿死於特務手下,養鴿人無力反抗。除了以白鴿暗指黃育雲的遭遇之外,亦可將它指向從戰亂結束後努力站穩腳跟的人民。當他們以為迎來美好的未來時,誰知又墜入更撲朔迷離的日子。而那首范春(陳以文 飾)哼唱的低俗小調,令人諷刺又不寒而慄,正是戒嚴時期的最佳寫照。
觀眾帶入黃秋月的視角,直觀民國40年代的台灣政治社會。荒涼樸實的嘉義與繁華混亂的台北做為強烈對比,初入大城市的黃秋月如一隻誤闖叢林的小兔,成為人口拐賣份子眼中的待宰羔羊——而這裡,是筆者認為《大濛》電影中突兀的片段——若只是為了凸顯黃秋月孤身在外的可憐之處,顯得多餘;若是此情節安排是為了讓趙公道(柯煒林 飾)與她合理相遇,更顯得在《大濛》壓抑的主調中,有不協調之感。

《大濛》劇照
於是我們將目光從黃秋月投向趙公道,趙公道嘴裡夾雜大陸方言口音的普通話,勾起觀眾曾在歷史課本中讀過的「省籍問題」。
歷史諸多事件,若非我們生長在同個時代,省籍問題恐怕早已被世人遺忘,我們只會記得眷村、退休老兵,或是一張山東大餅,在台灣百花齊放的美食裡,埋藏許多不再被提起的過去,比如默默在市場炸油條討生活的山東老闆的過往記憶。
《大濛》以詼諧幽默的方式引導觀眾看見歷史的另一面,除了悲憤與壓抑以外的一道日常風景——而另一方面,與安生截然不同的飛賊高金鐘(劉冠廷 飾)成為戒嚴時代下獨特的存在,是自由不羈的靈魂,同樣也是世人不願屈服威權的叛逆因子,陳玉勳導演將傳奇放進晦澀的故事中,在《大濛》中摻入少許明媚,頓時鮮明整篇故事。
在《大濛》中,善與惡的標竿並非法律定奪,而是一套如何在威權體制下的求生法則,人口拐賣為求錢,姐姐邱秀霞(9m88 飾)為情插足他人婚姻,抑或是二雄(蔡昌憲 飾)為青梅竹馬僱趙公道殺死范春,卻見在大宅裡歲月靜好的壞人,也有如此平靜安穩的一面。當趙公道嘲弄二雄說,你們這種人也有真情時看見對方的滿臉無奈,似乎每個人在那個時代下都有自己的身不由己。
所以,「公道」究竟是甚麼呢?

《大濛》劇照
即使電影中以幽默的台詞喊出:「老天終於給我們一個公道。」時的悲哀可笑,似乎並沒有誰能真正給予任何人公道,不停翻湧的「身不由己」成為當時戒嚴底下眾人沉重的模糊情感,遂以大濛為稱。而生在未來的我們望向過往,也依然摸不透當時千絲萬縷的思緒底下,究竟還殘留甚麼真相——《大濛》中諸多隱喻穿針引線,除了前言的白鴿以外,趙公道的名字同樣也隱含「公道」意味。
他善惡難辨,為戰友出生入死,卻也出賣戰友;他幫助黃秋月湊錢贖哥哥屍體,卻也昧下良心拐騙她的手錶,一切「公道」似乎只能遵循那把懸在個人心中的「戒尺」方能踽踽獨行。法律不被信任、威權形成壓迫,心中的良善如履薄冰。在模糊的年代下,身在未來的我們是否有權利去批判歷史?這是筆者在觀賞電影後,油然而生的叩問。
若將趙公道放在今天,他的所作所為無疑佔據社會新聞,除他以外的眾人,放至當代也是如此,那麼今日享受自由民主的我們,是否有權批判呢?我們無力批判,只能藉由手錶遙望過去,與過往記憶隔著時間走廊相望,在某個剎那間,與黃秋月、黃育雲二人對視,看著他們眼中曾幻想的美好未來,而我們——則是生活在他們幻想的美好未來。
末語:在寫《大濛》的時候,歌單剛好播到前段時間很喜歡的後搖樂團——昴宿《致未來》。整張EP同樣描寫白色恐怖時期的歷史背景,十分耐聽十分推薦!附上YT連結,多多支持很棒的樂團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