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10-02|閱讀時間 ‧ 約 7 分鐘

釀專題|平凡與不凡

有一部電影,關於一個神奇樂團的故事,片名叫《Frank》,英國片,我想與我的母親一起看。
這部片的片名,中譯叫法蘭克,是故事裡的重要角色。不過,嚴格說來他不算主角,主角另有其人,是個很惹人厭的庸才。說他是庸才,可能有點太苛刻了,其實就是一個很平凡的年輕人,玩樂團、寫歌,幻想著有一天自己的才華能被人看見。
才華這兩個字容易讓人著迷,也折磨著許多人。這主角寫出來的歌稱不上劣質,但就是極其凡俗,難成佳作。某日主角邂逅了法蘭克與他的樂團,意外成了這個樂團的 Bass 手,開啟了一趟意外旅程。
這是一個極欠缺與群眾溝通誠意的樂團,演出時甚至會因意見不合吵架,丟下滿場錯愕觀眾走人。主角加入後,一行人為了要錄出一張滿意的唱片,來到一個野外的營地,一同食宿,進行一場又一場音樂實驗。
那個林地很美,或許不那麼特別,但於我有特殊的吸引力。其實我也很常想要這樣的生活,和一起玩音樂的朋友就這樣放下一切,前往一個地方,讓生活和創作貼合,只為了追求足以說服自己的作品。
而那個追求的過程是孤獨的,很難對人說起。
為了這次的主題,我思考許久。想找一部能與父母共看的電影,並不是那麼容易的事。父親是一個不會主動和我們一起看電影的人,在構思這篇文章時,情境上的假設讓我感到很神奇。我是說如果的話,真有那麼一天,我與父親母親坐在一起看電影,有些對話不知道會不會被開啟。
想著,就想到了這部有點諷刺,又有點感傷的片子。
在很久以前,媽跟我說,她覺得玩音樂的人很帥。那年她好像看了某場朱宗慶打擊樂的發表會吧,我有個小學同學上台打鼓,那天回家後,媽就一直說著這件事。
「看他那個打鼓的樣子,認真的表情,真的很帥」
那時我是不屑的,別人家的孩子帥氣啊如何啊,其實畢竟是與我何干。我有我追求的事,只是那年不是音樂。媽要我去補鋼琴,我想到就反感。不願被束縛,不願接受那個論述,說誰家的孩子學了什麼,成了什麼樣子。
不願和他人一樣。
電影裡的靈魂人物,法蘭克,一直戴著一個滑稽的頭套,不願以真面目示人。但法蘭克是鬼才,對音樂的敏銳度遠在他人之上,想法也一直在最頂尖的領域遊走。整個樂團的人都追著法蘭克的影子,崇拜他的才華,偶也幻想著有天能成為這樣的人。
創作者都追求過不凡,如果人們認為他的作品平凡無奇,那是很讓人沮喪的一件事。所謂的不凡,確定要脫俗,但這世界上卻並不是每個人都有意識在追求這一點。
我自小的特立獨行,不屑與我眼中的「俗人」為伍,甚至因著還未學會社會化的虛偽善意,誠實地展露了某些鄙夷的情緒,都曾讓母親極度困擾。那是很久遠以前的事,或者說,那個心靈狀態,有點多次而自傷自憐的自己,與現下的我之間的距離,是被我刻意推得更遠的。
這部片對我來說,有兩個意義值得與我的媽媽分享。其一是關於才華這件事,天註定,人也就不必再為這事癡心妄想。媽媽常會想,她究竟生了一個怎樣的身體與靈魂給我,我如今的樣子,未來的樣子,一直纏繞著為人母的心事。
我只是想跟媽說,如主角這樣的庸才,如法蘭克這樣的鬼才,如世間眾生,只是有著各自的樣子,誰也不必為了成為誰而苦惱、掙扎。我不會成為誰,媽也不必擔憂自己將成為什麼樣的母親。當然,我的媽媽如今也必然深諳這道理,我只是想好好坐在螢幕前,看這故事在眼前播放,而後,隨意地聊起這些。對我來說,那是很淡很美的事。
其二是那份創作時的孤獨。
我第一次拿吉他走上舞台時,媽在台下開心地對人說起,我兒子啊,從小就愛唱歌。
她一直想參與我的生命,曾為了我的某場舞台劇忘了邀她而落淚。音樂會、演出、新書分享,只要時間許可,她就會出現。正為了這些,我想與母親談論孤獨,那是很有意思的一件事。
這件事說來有些幽微,人與人之間畢竟終隔了一層,畢竟不相知。但我一直相信,正為了人與人之間始終難以全心契合與理解,有些事才顯得無比珍貴。
如我的母親,我確信我在作品裡述說的這些,她必不會全盤理解。作為一個聽者與讀者,這是其與作者始終會存在的距離。我只想對她說起,有些孤獨是必然的,而孤獨卻不必然是缺憾。
電影裡有一幕,我特別有感觸,我想母親見時,也必然有所感。
法蘭克經歷一番波折後,失蹤。主角尋至他家中,只見一戶尋常人家,一對平凡的父母,就如此平淡的對主角述說起法蘭克這個人。
沒有什麼特別的,父母談論起孩子,鬼才或庸才,卻是都一樣。
那個日常的對話,音樂鬼才背後平淡家庭在我們眼前展開的時候,我想有些過不去的、想不開的,該是有機會得以和解了。
媽常跟我說,當年外公選婿,曾問過她條件,她只回答:平凡。
我不確定父親稱不稱得上一個凡人,但儘管嘴上不說,他骨子裡必定覺得自己不是,那股睥睨鄙夷的神情,扎扎實實流到了我的血裡。小時候,人見我總說,真像爸爸。
但為了這些,父親的人生也落得比凡人更繁瑣折騰,不甘於命運,命運也不給他更多餘裕伸展。
當母親對我說起這些時,總會接著提到我在她眼中不凡的人生,提到我成長過程中諸多波折與衝擊,一路走來啊,起伏跌撞。
(媽說:「像坐雲霄飛車。」但從前有次我硬把媽真的拖上雲霄飛車,她嚇到腳軟。)
我只是想對媽說起,平凡與不凡,在我們母子之間,在她與父親之間,其實一直都不重要。
我不確定導演是否也想傳達這件事,我看來是我自作多情的詮釋。而這詮釋,卻是這電影之於我,之於我的成長過程,之於我母親的重要意義。
全文《法蘭克》劇照/IMDb

【釀電影】2019 年 9、10 月號
【釀特務】專欄 午夜八厘米:電影與台北酒店業的奇幻接觸 by 有鑫酒店經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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