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於 2020/08/09閱讀時間約 7 分鐘

我們需要什麼樣的教育者

這是發生在我國小時的事件,對於目睹整件事情經過的我至今回想起仍然覺得不可思議。
還記得那是小學五年級左右吧,社會課老師要求我們就課本上的主題來寫一份報告,還記得當時的主題是「如何成為一個小小資本家」,報告字數500字,不得遲交。
先不提小學時的我們對於何謂資本家根本沒有任何概念,而課本上的內容也是模稜兩可,不外乎儲蓄、理財之類離我們很遙遠的事,就連如何"寫報告"這件事也是一知半解,到底是要把課本上的內容讀過然後寫一份類似心得報告的東西呢,還是從生活中實踐成為所謂,小小資本家這件事?
班上與我較好的同學也跟我有同樣的疑惑,大家其實都不太懂老師所謂的報告指的是什麼,就連想要到圖書館找相關資料也不知從何下手,順道一提,那時候還是網路尚未普及、甚至連電腦都還很少見的時代(2003年左右),基本上除非是家裡父母的工作跟電腦有關,不然要摸得到這類3C設備多半只能到學校的電腦教室使用,而且只有在一個禮拜兩堂短短的電腦課才有機會碰到。
總之隨著報告截止之日越來越近,我們竟也就忘了有這件事,依然過著沒有煩惱的小學生活,那時候真的是不知死活,還沒察覺到即將要迎頭痛擊我們的暴風雨。
某天上課,老師突然很嚴肅地說,報告最後繳交的期限快到了,他發現還有很多人沒交,非常不滿意,希望那些人可以儘快完成,否則後果自行負責,就在那時我隱隱查覺到老師臉上閃過一陣殺意,那是即將要置換情緒但又隱忍下來的表情,當下我就決定了,就算是用抄的也要趕快把這份報告生出來。
時間快轉到報告截止日那天,似乎很多人都跟我一樣被老師那句「後果自行負責」給震懾住了,每個人都按時繳交作業,雖然品質參差不齊,但大部分的人最後還是將這份工作給完成了,包括我。
老師見作業收得差不多之後,便問了一句「還有誰沒交?」
只見班上唯一一位同學舉手了,姑且稱他為小傑吧;小傑是平常學習能力比較落後的學生之一,常常沒有完成作業、考試成績也不盡理想,而這次全班只有他沒交報告也算是預料之內的事吧。
接著,老師微微點頭,然後走出教室,留下充滿疑惑的我們;約莫過了5分鐘吧,老師表情嚴肅地回來了———————而且手上多了跟藤條。
那個時候小傑的臉上只有恐懼,那種表情、眼神我曾在菜市場內即將要被宰殺的動物身上看過,那是對於死亡的直覺與求生意志的混合、渴望苟延殘喘的最卑微的請求。
然後藤條就如雨滴般落在小傑身上,不論小傑如何求饒、逃竄,老師仍表現得像是隻冷靜的獵犬,眼睛不帶血色地,鎖定、攻擊、再攻擊,並且拳腳並用,像是以死亡為最終目的般的虐殺眼前的學生。
在這期間,全班所有人就這麼目睹小傑在講台前,被行刑式的虐待,那種氛圍就好像在刑場看著自己的家人被一一槍斃而且不得收屍一樣;老師不只是在懲罰違反規定的人,也是在向我們展示:違反規則的下場就會是這樣———————像畜生一樣被宰殺。
直到那時候我才意識到自己已經嚇出一身冷汗,然後心裡不斷想著「要是我也沒交報告,那今天我就會跟小傑一樣被揍。」 我相信不只我,其他同學應該也是這麼想的。
整場處刑約莫20分鐘,而我相信那是小傑人生最漫長的20分鐘。
這類因為學習、成績落後就被暴力以待的情形在台灣並不少見(至少在我們這個世代並不少見),但這件事仍然困惑著我。
為什麼在學校沒有符合一定的標準就要被暴力以待? 為什麼彌補學習效率低落的方式不是設法輔導個別的學生,而是用這種生理跟心理上的羞辱來當作手段,表面上看起來是在懲罰沒有達到預期的人,但實際上卻是剝奪了許多學生的學習熱情。
一個在學習過程中不斷被暴力以待的人是不可能培養出好奇心或是成就感的,更糟的是,這些遭受暴力的人會用同樣的方式來面對挫折或是身邊的人事物,因為學校的老師讓他們認為,只要犯錯就等於是必須接受暴力的處罰、因為犯了錯所以就算被揍也不能反抗,久而久之這樣的想法就會變成他們人生的潛意識,進而轉變為某種最糟的價值觀————服從於權威
而權威價值觀的第一步就是非常強調彼此的階級;個人發現台灣的學校特別強調身分階級這類的概念,或許是因為長期浸淫在儒教文化圈內,所以對於這類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倫理概念特別看重,在什麼樣的位置都有一套被規範的行為舉止;你是學生,那麼老師對你來說就是至高無上的存在,在這中間沒有任何教育的討論或是個人意見表達的可能性,所有的對話都是從上到下、由長至幼,這種階級觀念不只落後也阻礙了學習的效果。
儒教的洗禮也讓我們對於老師有某種不切實際的幻想————一日為師終身為父,我們的文化甚至認可了師長在某種程度上是可以化身為父母的,這種種非常落後的想法至今仍然被許多人奉為圭臬;先不論每位老師優秀與否,光是過度神化這份職業就足以造成許多傷害;因為這樣的觀念,所以就算老師造成什麼樣的傷害都可以被解讀成是為了學生的發展,進而忽略了許多在其中被這種觀念害慘的學生,例如小傑。
教育的本質應該是所有人都在平等的位置上互動、對話,而不是因為你站在講台上拿著粉筆就有絕對的權力可以為所欲為,甚至絲毫不考慮講台下學生的尊嚴、利用各種暴力來達到所謂的學習效果或是考試成績,更何況學校的學習表現跟人生未來發展的關聯性,相比起來實在是太微不足道了。
若是這個時候再把教育跟體罰還有服從權威捆綁在一起,那麼驅動學習的動力就只剩下恐懼,不只如此,這種價值觀還會轉變為為權威辯解並且開始檢討那些,明明是受害者的人;「你活該被打誰叫你考不好!」、「你穿的這麼露難怪會被騷擾!」、「這些上街頭抗議的人都是在擾亂秩序應該把他們抓起來槍斃!」,所有不理性的聲音與意志都是在日常生活中不斷潛移默化的結果,而我們的國民義務教育就是一種長達九年的、本質上充滿各種暴力的洗腦。
回到故事的主角小傑身上,其實我並不喜歡小傑這個人,因為他是個喜歡捉弄同學的人,甚至常常要求其他人把作業借給他抄,因為他不會寫;我自己就有好幾次被他搶走數學作業,每次都讓人很火大但又不敢多說什麼——————因為小傑也是個會利用暴力來達成自己目的的人,不知道是否因為被老師長期痛揍所以養成了這種習慣,不過我想原因不會相去太遠。
而這件事又顯示了另一項更悲慘的事實,那些被暴力對待的人學會暴力之後並不會選擇反抗,而是利用它去欺壓更弱小的人,然後這種暴力式的情境就永遠不會有結束的一天。
長久以來老師們在小傑身上種下的暴力種子最終讓他變成了只懂得使用暴力解決問題的人,小時候的我只覺得很不爽憑什麼自己的作業不會寫還要拿別人的、常常跟他起衝突,但長大之後才慢慢開始覺得小傑很可憐,因為從來沒有人告訴他遇到學習上的困難可以怎麼做、可以向誰求助,對他來說學校某種程度上就是個挨揍的地方。
我想那二十分鐘的行刑不只造成小傑肉體跟心靈上的傷害,更直接剝奪了他對於學習這件事的理解,以及透過教育來達成階級翻轉的可能性,說不定小傑原本有機會成為另一位李遠哲或是周杰倫,但是自從學習的心態被暴力扭曲之後,這些原本可能屬於他的機會也隨之消失了,這才是那位老師所造成的、最邪惡的傷害——————剝奪一個人的未來性
可以說從那之後學校對小傑來說就只是個隨時會被施暴的場所,自然也就不可能對於教育這件事投注太多心力,最後就變成了一個跟學習基本上無緣的大人。
從結果來看,那位老師不只剝奪了小傑可能向上發展的未來,更從本質上牴觸了教育最核心的價值——————讓所有受教育的人擁有更好的可能性,這是一件非常殘忍的事,但卻又是那麼常發生在我們的成長過程。
距離學生時代也已經過了好多年,現在回頭來看才漸漸發現原來以前認為的理所當然的事竟是那麼令人作嘔、噁心;那些被傷害的人或許在未來的某一天靠著自己或是身邊的人重新站起來,也有可能他們永遠都不會好了,就這樣帶著傷痕繼續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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