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於 2021/06/15閱讀時間約 9 分鐘

什麼是國際素養?請用「跟移工交朋友」來說服我

作為台灣第一個(可能也是唯一)專門報導外籍移工、新住民、新二代…等外籍族裔的網路媒體,《移人》從創立至今剛滿五歲,也在台灣社會裡累積了一小點名氣,前前後後吸引過二十多位想接觸我們的大專院校學生來報名當實習生。
我非常看重這些抱持熱情來的年輕學子,並堅持一定要跟每位同學面談,聽他們為何想接觸移工、新住民的動機,再深入了解人格特質與校系背景,才有可能正式納入《移人》實習生的行列。
而成為實習生的第一個挑戰,就是安排他們大量機會去向移工、新住民做接觸、訪問並撰寫報導。這也是他們來此實習的最大目標。
只不過,這些實習生在頭一兩次「實戰」接觸外籍移工時,遠比我想像的還不順利 ── 相較於中文普遍比較好、已經算是半個台灣人的新住民,工廠移工、漁業移工的中文能力大部份都不太行(看護移工好一些),再加上移工的四個來源國(越南、菲律賓、印尼、泰國)也不算是台灣人很熟悉的國家,而其從事的職業類別(工廠、工地、漁船、老人及病人照護)更不是時下年輕人的熱門求職選擇。
因此對於二十歲上下、世面見的不夠多的大學生來說,突然要他們去挑戰搭訕一個語言不太通的陌生族群,是從沒體驗過的經驗,這群可愛的實習生們有不少人事後向我坦承:在主動向移工攀談之前,他們內心都做了很大的掙扎。
我永遠記得《移人》創立後收的第一位實習生,是一名就讀清大的男生,他來台北跟我討論報導主題,聊到他曾在新竹車站附近發現幾間東南亞商店,我便建議他:「既然你在新竹唸書唸了三、四年,那你第一篇報導可就近在熟悉的地方取材,譬如選一間東南亞商店、進去試著跟老闆娘聊天、說你想在網站上寫她的故事,只要她願意跟你聊,你就成功一半了。」
這位同學採納了我的建議,也交出他在《移人》撰寫的第一篇報導,在修改稿件時我隨口問他的採訪是否順利?他也很誠實的說,好不容易在新竹車站附近選定一間印尼商店、正準備要踏進去時,他突然發現店裡坐了一群印尼移工邊吃飯、邊唱卡拉OK,還唱的超級大聲,移工們講著他聽不懂的語言彼此嘻笑怒罵,這股熱鬧的氛圍反而讓他裹足不前。
最後他杵在門口、做了半小時的心理建設,才勇敢踏進店內向老闆娘搭話,幸好那位印尼新住民老闆娘很熱情,中文也很好,也介紹店裡的移工與他認識,才順利完成首次任務。
這間位於新竹車站附近的印尼商店,讓那清大的實習生,在門口猶 豫了半小時才敢走進去跟老闆娘搭話。
在那位同學之後,《移人》陸續收的實習生不乏來自台清交成政等頂尖學府的學生,但除非是本身就有學習東南亞語言、或曾跟家裡的印傭、菲傭關係很好,不然一般在國高中階段每天過著上課、唸書、補習、考試的生活,進而升上大專院校的學子們,初次接觸移工的過程常吃足苦頭。
然而,這現象很弔詭,目前國內的外籍移工總人口在70萬上下、約佔台灣社會總人口的1/33,同時也是國內最龐大的外國人群體,比原住民總人口(約57萬)還多。我很愛用「勞苦功高」來形容這70萬的移工們,他們領低薪扛起社會金字塔最基層的勞力工作,堪稱寶島上的無名英雄。
不敢說要大力表揚,難道他們不值得台灣人好好認識一下嗎?

教學現場的「國際素養」在哪兒?
如果路上隨機抓十個人來街訪關於外籍移工的大小事(薪資待遇、語言文化、興趣喜好等),大概九個半沒概念,簡言之就是「不熟悉」、「很陌生」、「好像是另一個世界的人」 ── 申請《移人》實習生的同學其實就是社會的縮影,差別只在於這些學生願意為接觸移工跨出第一步,但其他絕大多數的台灣人和移工就像兩條平行線。
我常在思考:「為什麼台灣各級學校的教育內容,竟讓學生去跟國內最大的外籍族裔交朋友都很困難?」雖然近年來中學課綱(包括最新的108課綱)已有在課本教材中簡介移工族群(篇幅極有限),國高中也有東南亞語言課程可選修(僅供選修),但這些內容遠遠不夠讓學子們「有動機且有能力」去認識一位外籍移工,那我們又憑什麼談「國際素養」?
或許認識移工朋友並不會在升學時加分、在求職時穩上吧?這樣想的確很功利,但回到現實,台灣正面臨「少子化」與「高齡化」,前者意味我們越來越需要年輕的移工做體力活、後者意味我們越來越倚靠耐心的移工做長期照護,可預見的是移工族群並不會從台灣社會消失,甚至還會越來越多。
台灣面臨少子化及高齡化,在大家的有生之年,可預見移工人數還會越來越多。
我認為這不只是時代趨勢,相反的,如果移工人數成長到破百萬、甚至形成明顯的經濟規模時,「認識外籍移工」可能在不久的將來會成為一門顯學── 我認為,至少讓求學階段的學生透過主動或被動的方式跟移工交流,對於打破思考框架會有很大的幫助。

國際素養的「第一步」:放下台灣人的文化包袱
回到最開始的「如何與外籍移工接觸交流」課題,其實跟他們相處久了,我也鑽研出一套教戰守則,譬如說可以偷聽他們說話口音、或從服裝打扮來判斷是哪一國人、接著「就地取材」快速篩選出現場中文最好的移工並說服對方來幫你做通譯、甚或藉由「語言交換」名義來使移工對你卸下心防…… 。
這些都是我多年累積下來的實戰經驗,但萬事起頭難,我認為上述撇步的難度,都遠遠比不上讓你卸下「身為台灣人的文化包袱與既有觀念」來的難。
例如提到吃飯,大部份人在孩提時期所受的教育是「吃飯一定要用餐具、不然不衛生」、「坐椅子要坐姿端正,不准坐地上吃,像乞丐」,如果你偶爾調皮不遵守這些規定,就會招來長輩一頓教訓或毒打,代代相傳後,我們早已無法接受傳統教條之外的用餐方式。
就連我自己初次在印尼小吃店看到移工用手抓飯吃、以及被越南移工邀去圍坐地上共進晚餐時,內心總會受到一次又一次衝擊。
移工坐地板吃飯聊天是許多台灣人無法接受的行為,但以我跟越南移工相處的經驗,「坐地板用餐」對他們來說是稀鬆平常的事,從小到大都這樣,就算是有桌椅的場合,他們還是習慣在地板鋪上地墊或報紙、再把烹煮好的菜餚一道一道放置其上,然後大家以各種坐姿圍成一圈用餐聊天。
大家在小時候如果像越南移工這樣坐地板吃飯,應該會讓長輩氣到腦充血吧。
到了那個場合,帶著善意前來交朋友的你,是要遵從台灣人的傳統教條、去找張椅子坐呢?或是把長輩教訓你的話都拋諸腦後呢?
我最後選擇與他們一起坐地板、一起啃著99%台灣人不敢吃的鴨仔蛋,雖然坐到腳痠腿麻、也稍微被鴨仔蛋小小嚇到,但在這場聚會結束後,我竟然覺得超爽,那是一種心靈獲得相當程度解放的自由感。
越跟這些來自東南亞國家的移工朋友相處,我越覺得自己的思考框架被「拓寬」了一些,過程居然蠻快樂的,有一種跳脫拘束、重新認識自我的感覺。人與人之間那道無形的心防很玄妙,硬起來比銅牆鐵壁還硬,但只要念頭一轉,它又變得跟水一樣軟、一樣透明。
雖然我跟移工朋友們未必在語言上能夠百分之百互相理解、甚至有時候根本在雞同鴨講,但我清楚明白在那個片刻,我跟對方的心是暢通無阻的。
文章最前面提到那位清大實習生,如果他願意走進店裡買份餐點,然後有樣學樣地跟著旁邊的移工用手吃飯,相信不止老闆娘對他有興趣,連印尼移工都會想來認識他。
世界上不是所有國家的人都使用餐具,印尼人就很常徒手用餐。攝於2017年一場印尼移工的武術團練。

該如何培養「國際素養」?
「與外籍移工接觸交流」真的沒有想像中那麼難,可惜目前國內各級學校教育尚無法使學生做到這點。
然而我有個大膽的想法 ── 現行制度下,學生都會被要求一定時數的「服務學習」(常被吐槽只是在打掃或當免錢義工),既然如此,那能否從每學期的服務學習時數撥出三、四小時,由學校遴選幾位能講雙語的東南亞新住民、留學生、或新二代當講師,實際帶領同學們去火車站、小吃店、公園與移工接觸交流呢?交幾個活潑可愛的異國新朋友總比枯燥乏味的打掃有趣多了,而且也不影響一般課堂教學。
我曾在2017年一場舉辦於東海大學校內的菲律賓移工/台灣學生交流活動上見證過「奇蹟」:該場活動的指導老師陳炯志,邀請二十幾位在鄰近工業區上班的菲律賓移工進入校園,同時找來二十幾位校內學生,要幫雙方舉辦一場草地上的音樂派對。
剛開始時移工、學生壁壘分明,兩邊各自站的遠遠的,但隨著雙方推派的歌唱代表及熱舞代表輪番上台表演,氣氛逐漸被炒熱,漸漸的,兩陣營的人群開始四散走動,年紀相仿的移工與學生們三五成群拉著椅子坐下、用簡單的英文談笑風生,而這一切不過是兩個小時內發生的事。
文章看到這,在台灣受教育長大的你,當有機會接觸到國內最龐大的外籍族裔時,你願意跟對方交個朋友嗎?
如果台灣人出國遊玩或是留學的時候都願意接受各種異國文化、交外國朋友,為什麼在台灣面對不同的族群反而做不到?能不能用包容的態度來接受多元的文化和生活方式的人,並可以自在地跟他們相處,那才是我心目中的「國際素養」。

李岳軒(Asuka Lee) 網路獨立媒體《移人》共同創辦人暨編輯總監,曾任《四方報 4-Way News》編輯部總監,畢業於政大新聞系、台藝大應用媒體藝術研究所。本篇撰文和照片提供都來自於作者。
責任編輯:羊正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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