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精神科專科醫師 簡婉曦
發表日期:2021/07/15
本文彙整自精神科門診的診間絮語、認知行為治療與正念心理治療的經驗,所有對話皆已改寫,去除所有可以標示出特定身分的描寫。若有巧合,請勿對號入座。
疫情趨緩下,精神科門診的當事人中,主訴清醒夢(定義:做夢者於睡眠狀態中保持意識清醒,甚至可以操做夢中自己的行為,影響夢境的走向)的比率增加許多。除了倚賴藥物或解夢來改善睡眠障礙,正念靜心也是另一種處理夢境的方法。
在潛意識底下的焦慮與恐懼
人類的思考很難是完全理性與客觀的。我們所擁有的情緒感受與情緒記憶,在記憶轉錄與儲藏時,就會失去部分的資訊。當我們每次重新感受情緒或重新回想過去事件,都只能喚出那片段的記憶,透過當下的知識與情緒補足。
有時候我們信以為真的恐懼,可能根本與事物當下呈現的現象沒有關係,但我們很容易、甚至願意,相信當下眼前所見即是原因,以此證明自己的焦慮情緒不是沒有原因的,以此證明自己仍在自我可調可控的狀態。
在精神科診間,我們常常看見很多個案,擅長將焦點放在有形的物體上,將焦慮的本源限制在身邊清晰可見的事物變遷、工作家庭議題或外部壓力。這是人類的基本反應;找到一個原因,可以讓我們較為心安。這些接觸焦慮與恐懼的方法本身沒有甚麼錯誤,錯誤的是,有時候真正令我們恐懼與焦慮的,不是表面上這些淺而易見的因子。
真正恐懼的東西可能潛伏在潛意識中,在夜晚透過夢境轉化而呈現。有些人畢業多年,卻還是不停在夢中回到國中高中學校,回到那個永遠做不完作業的課堂上,擔心報告做不出來,害怕考試成績不好。有些人夢中出現的,是在COVID-19疫情下自我隔離的房間裡,歷經持續2個月的禁閉,不停擔心即將用完的捲筒衛生紙,或是疑惑為何揀拾意外打碎的玻璃杯卻沒有流血。
即便我們能夠在意識層次上理智地明白,這些夢境都是過去發生或未曾發生的事物,現在自己也不受這些困擾或事件恐懼。但潛意識裡出現的這些事物,究竟是我們內心什麼議題的化身,答案卻非常重要。
被COVID-19破壞的控制感
夢境是轉化的,但夢境不是答案。夢境呈現的,是我們潛意識與意識層次的溝通,我們的內心透過夢境向我們的理智揭露。
夢裡的一切都是我們的頭腦自己安排的,不是我們有意識安排的。不要習慣問別人為什麼我們會做這樣的夢,因為答案一直都在我們自己夢境的線索與變化之中。夢裡的一切,不管是好的角色、不好的角色、錯亂的劇情,都是我們被壓抑的某種追求或驅力,都是我們從日間帶到夜晚的煩惱。
我們常常以為某些我們經驗的事件已過去、被克服或已在掌控之中,但當時經驗到的感受卻未能夠透理智或情緒管理技巧給疏通,硬生生被壓抑。我們常常以為我們已長大變勇敢,卻沒想到那個恐懼害怕的自己留在我們的靈魂之中。這些恐懼害怕在我們平日規律的生活之中,可能躲藏的很好;但在一些重大情緒事件下,它們就會跑出來嬉鬧,一不小心,就影響了我們的情緒與生活。
COVID-19病毒與疫情就彷彿是懸掛在臺灣社會上空的一把利劍,打破我們習以為常的控制感,讓我們靈魂潛藏的恐懼、害怕,甚至是未竟之事逐一浮現。
後COVID-19時代的焦慮與恐懼空間
2020年COVID-19剛剛爆發時,門診個案擔憂的,是對病毒與疫情的未知焦慮。2021年臺灣COVID-19疫情爆發時,門診個案擔憂的,是被感染的恐懼。但在COVID-19疫情數據改善的此時此刻,有些人的擔憂情緒卻未見消解,反而把自己關在焦慮與恐懼之中。
關起來的,不是他們實際的身軀或是肉體;被關起來的,是他們的靈魂與思緒,可能是幾十年前未被處理的早年經驗浮現,也可能是猶豫再三、踏出舒適圈的焦慮,或是面對親友或自己生命日漸凋零的死亡意念。
COVID-19病毒剛出現時,我們可能還可以透過臺灣0新案來調適自己的焦慮。COVID-19疫情最嚴重時,我們可能還可以透過將注意力集中在準備自我居家隔離的設備與充實疫情知識來增加自己的掌控感。然而,當我們逐漸習慣COVID-19疫情變化,逐漸放下心中的戒慎恐懼,逐漸取消分流上班,慢慢回到工作職場時,我們的心卻可能在那些與疫情無關的焦慮與恐懼之前敗陣,導致我們生平第一次嚴重的焦慮與連續失眠。
後COVID-19時代的失眠與夢境
疫情趨緩下,精神科門診裡,主訴失眠、噩夢、多夢的當事人增加許多。對大多數人,做夢是負面而且討厭的。大多數人希望的,是如何不做夢、如何一覺天明,以保持工作效率。
拒絕做夢這個行為本身,有時候代表著當事人拒絕接觸自己的焦慮與恐懼。睡眠品質下降與夢境記憶變多其實有時候只是暫時的,不一定需要增加藥物,反而值得花時間做更多自我探索或改善睡眠儀式。睡前的正念呼吸、身體掃描或是漸進式肌肉放鬆,都有助於改善入睡焦慮與增進睡眠品質。
違反醫師建議,不停半夜追加藥物劑量者,除了可能共病安眠藥成癮、酒精成癮、其他物質成癮、焦慮症、憂鬱症以及其他精神障礙,也可能實際上有更大的心理議題未被處理。
夢境是可以探索與解析的
大部分夢境在清醒後都會消失得無影無蹤,即便一開始有些片段記憶,也會很快消失。反覆出現的噩夢,可能記憶會更為清楚,但每次噩夢的內容,仍會有所出入,有所變化。
荒誕、焦慮或恐懼的夢境內容是可以探索與解析的。夢中永遠做不完的作業的焦慮,可能是自己找不到另一半的轉化。夢中碎掉的玻璃杯,可能在承認自己的無能與自戀。夢中那卷快用完的衛生紙,可能是我們在為自己剩下的存活日子倒數計時。擅長處理夢境的精神科醫師或是心理治療工作者可以幫忙我們探索與分析這些夢境。
在無數失眠夜晚的夢境裡,與自己同在
除此之外,有些人做的夢是清醒夢。所謂清醒夢,指的是做夢者在夢境中保持意識清醒,可以操做夢境中自己的行為,進而影響夢境的走向。
疫情趨緩下,精神科門診的當事人中,主訴清醒夢的比率比起疫情前、疫情嚴重當下增加許多。對清醒夢的當事人來說,最常見的描述是,不管她/他在夢境中多麼努力,也無法改善夢境場景裡的焦慮或煩惱。
雖然探索與解析清醒夢對於睡眠障礙有幫助,但正念靜心也是夢境介入的另一種方式。大部分人理解的正念,是使用在白天清醒時。然而在清醒夢之中,夢中的此時此刻此地,亦是正念的此時此刻此地。清醒夢也許荒誕而且可以有各種詮釋,但是夢中的焦慮與恐懼卻與我們白天清醒毫無不同。
COVID-19疫情不是我們逃避自己的理由,COVID-19疫情是我們靠近我們自己的契機。
在每一個清醒的夢境,我們都可以繼續保持正念覺察,在夢中慢慢感受呼吸,在夢中正念行走,在夢中感受夢境每個單獨的構成元素。我們可以也允許夢境裡思緒自由流動,允許與接納夢境裡誕生的情緒,不帶成見不帶評價地,實實在在體驗夢境的演變。透過在白天清醒時的覺察,透過在睡眠時清醒夢中的覺察,讓日夜的我們合而為一,與自己的內在焦慮與恐懼同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