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恕」與「怒」的字形接近。這兩個長相近似的字宛如親密的孿生子,非彼即此:不能「恕」─做不到將心比心,必然「怒」--淪為「心」之「奴」,變成情緒的奴隸。
怒火一起,理性片刻焚燒淨盡;更可怕的是怒火燎原,往往一發不可收拾,燒得相干與不相干人等一律遭殃,最後弄到自己也灰頭土臉。
勃然大怒為的什麼?不過拿別人的錯誤懲罰自己而已。
等到事過境遷,把理智從怒火的灰燼挖出來,認真洗過晾過,重新裝回腦袋,冷靜回想,唉,真是不值呀!如果再往下挖深一層,原先根深柢固認定的「錯誤」,錯的也未必是「別人」,與「自己」毫不相干吧?
2
且借心理測驗的圖示一用。
你是看見了少女,還是老婦?是看見了箭頭,還是階梯?是看見了中間的黑點,還是背景的白紙?
乍見的當下,除了極少數的奇葩,必然是二者取一,非此即彼。這裡不談心理學家對不同的「偏」見給出的解釋,純只是借來解釋不同視野造成的影響。
在「看見」的剎那,是否篤定地認定那是唯一?認定是老婦,鐵定看不見少女;認定了階梯,必然忽視箭頭;盯著黑點看的時候,怎也不會注意背景的白紙其實佔去更大的比例。
我們「看見」了什麼,往往也就決定了我們「感受」到什麼。
覺受取決於視野。所見通常只是片面,並不等於事實。
3
在霧峰小鎮住過一小段時間。每天一早開車送小孩上學,車子開回社區停車場,穿著家居服趿著拖鞋晃到巷口的早餐店,點了土司夾蛋就配著報紙吃將起來。接連去了幾次,有一天老闆娘突然問我:有工作嗎?
我愣了一下,留職停薪要算有還是沒有呢?
我猶豫了一會兒,最後選擇搖頭。老闆娘便問:那要不要來我們店上班?
我笑著婉拒了她的好意。走在回家的路上,不禁揣摩起她看我的視角:這個女人穿得很隨便,每次都只點最便宜的土司夾蛋,連飲料也捨不得喝,可能經濟拮拘;出現的時段都是上班時間,應該是失業在家。可看上去脾氣還不錯,找她來店裡幫忙,也算幫了她的忙……
她不知道的是,我總點土司夾蛋,是因為當時吃人道素;不點飲料,一來是對一般飲料沒興趣,二來是等著回家煮咖啡犒賞自己。至於其他,原因只有一個:請了長假賦閒在家。
誤會歸誤會,她畢竟是一個好心的老闆娘,所以日後照樣光顧,只是讓孩子下車買了外帶,不敢再去現場內用。
4
因為穿著隨便,飲食清簡,還鬧過另一個笑話。這回是非上班時段。
送孩子上才藝課,停車不易,好不容易找到地方停車,乾脆就在附近等候。我把孩子餵飽了,自己還餓著肚子,正巧看見路旁一家小小的麵攤,叫了一碗乾麵就坐下來發呆。麵送上來的時候,還伴著一大碗熱湯,即使來不及細看,也看得出湯碗裡許多食材,完全不像一般附贈的陽春白水。
我趕緊對老闆娘說,是不是弄錯了?我沒叫湯呢。
老闆娘看著我,帶著一臉悲憫,很溫柔地說:「請妳吃的。天氣很冷,趁熱吃了。」
她說完就走到一旁去了,不再言語。我看著那一大碗熱湯,原本冰涼的心突然暖熱起來。我猜她以為自己接濟了一個走投無路的女人--這個女人在寒夜裡一臉空茫地走進來,只叫了一碗單價最低的乾麵。我默默地喝下那碗湯,沒打算跟她解釋我的茫然不是因為前途,而是心有千千結;不叫湯也不是因為手頭拮据,只是本來就不愛。這些話當然連著湯一起吞下肚,可離開小店的時候,因為熱湯,因為老闆娘的溫暖,突然感覺不到北風的冷冽。
理解到對方的善意,錯誤也會變得美麗。
5
極少關注演藝圈,有一天無意看到一篇藝人的訪談,當下莞爾的印象一直停留到今。
鍾欣凌說起一次搭公車的經驗,她的本意是拿自己的身材開玩笑,我卻看見了其他。
她一上車,車上一名男子連忙起身讓座。鍾欣凌的反應夠快,知道對方錯以為她身懷六甲;她的反應也夠智慧,立刻配合對方的理解,手扶著腰步履蹣跚地走到座位坐定,心裡暗笑不已。
我從來不曾看過這年輕女孩的表演,可對她當下的反應,真忍不住要按一個大大的讚。我曾在公共停車場遇過一位中年男士,正邁著大步朝一部小貨車走來。那車違規停車,擋得小弟的車動彈不得。急著開車回家的小弟看見來人欣喜萬分,誰想禮貌詢問的結果是那人勃然大怒:「你看我像開貨車的嗎?」
小弟這些年的修養不錯,沒有任何情緒,只是連聲道歉。我看著那人氣呼呼走遠的背影,忍不住就想:哎,真會跟「自己」過不去啊。再說,開貨車又怎樣?不偷不搶的,好歹是個正當的行當啊!
要怎麼收穫,先那麼栽。胡適的名言。面對人生更大的課題,要怎麼感受就得學會先那麼看。看見了什麼,往往也就決定了感覺到什麼。
想當「心奴」一點都不難,只要先設定一大堆條條框框,認定人就該怎樣,什麼事就該怎樣,既苛求他人,也苛求自己,最後把所有人都轟得遠遠的,一個人獨自關進怒火隨時點爆的牢籠,永難翻身。
那跟地獄有什麼兩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