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於 2022/03/31閱讀時間約 13 分鐘

作為「應為」與「能為」的疊影 ──淺談韋伯方法論原則生成與對個人之啟發

      本文啟發於馬克思‧韋伯〈學術作為一種志業〉一文,尤其以譯者所訂之第四章節為主。本節集中討論韋伯以批判性角度,論證與建立學術場域之「價值中立」概念原則──學術既不可也不能為立場、預設服務。這一小節筆者認為是通篇承上啟下之關鍵處,上承理知化祛魅世界,下啟韋伯個人對於學術之用的論述。
      在這一小節中足以透見韋伯自身面對現實後,如何以學術人之身分做出選擇,在辨明學術中實然與應然之無涉關係後,韋伯如何回應、衡量學術方法中行動的界線與概念原則?在其豐厚的學術研究中,韋伯是如此看待「行動」(action):「我們指的是行動者賦予主觀意義的人類行為──不管該行為是外表或內心行為、是舉是止、或僅是對他項行為之承受。而所謂社會行動,我們只的是行動的意義牽涉到了他人的行為,並且個關係,決定了這個行動進行的方式。」是故,我們可以注意到行動與行動者之間牽連著「意義」,而意義與行動彼此間看照與決定,復受複雜的現實條件影響。在研究中,誠如其《新教倫理與資本主義精神》所展現之宗教-社會-經濟之關係,韋伯比起單一歸因,更相對重視行動意義之「詮釋」,也因此他更能警覺學術行為中的「個人主觀立場」所具備的關鍵影響力。
    然而,我們是否也該借用韋伯方法論中的反身性,觀照其所擇之學術行動背後的價值與主觀意義可能為何?又是如何形成?而其所擇背後,是否也能與念一世紀的我們遙相對話:儘管我們處於不同的現世,卻仍要時刻以自身意志衡量自身行動的可能與實踐方向,交迫於外部現實條件與偶然命運夾攻──人之意志如何擇定行動、安排自身,似乎是祛魅後百年世界,人世普遍的恆碩課題──而這也是本文,藉由爬梳韋伯內文脈絡與背景,最後欲嘗試回應韋伯的一點對話。

    祛魅後的多元價值領域之形成
      韋伯所處的「時代命運」,就其所言是理知化後的祛魅時代──一神崩潰、多神復甦──各種價值立場處於相互鬥爭的情狀,也就是呈現多元並立(甚至可能是多極的)的「多元價值領域」。對此一現象,韋伯曾云:「從學術上為實踐方面的立場做宣揚辯解之所以不可能,還有更深一層的理由。在原則上,這種宣揚辯解沒有意義,是因各世界的各種價值領域互相處在無可消解的衝突之中。」因此,推知韋伯認為學術在多神鬥爭的世界中,不可能獨尊成新型態生命倫理、宗教領袖,學術達致不了這層境界也絕不可能悖反於此現實,因此主觀先行的學術徒勞而無義。然而究竟是怎樣的外部條件,致使韋伯做出這樣的判斷,甚或,他直面此一「沒有意義」後,如何範疇化學術作為一種實踐的空間?要回應這些問題,首先必須先回顧此多神世界的現象與形成,再拆解韋伯認為「學術」面對多神世界呈現何種無能與限制。
      回顧歷史,我們可知此多神世界的出現,在於19世紀中葉後一路奔馳至今的現代世界。彼時歷經政治上政教權鬥爭、共和與君主制革命更迭、帝國主義之擴張、民族主義彼此輕軋,甚至是工業革命經濟體擴大、階級生成社會網路複雜化等社會現象,多種複雜的成因交錯形成一個專業化、逐漸碎形的世界。而這樣的多神並存的世界反映的正是過去基督教「一神」之崩潰,世界碎裂成萬花筒鏡面。這樣的現象背後,誠如韋伯所說:「一件事物之為神聖的,非但不為其不美所礙,並且正是因為其為不美、同時唯在其為不美的條件下,這件事物才成其神聖。」,也就是「真善美」價值之不合一,甚制式彼此可能無涉的關係,也就是說明彼時的人,看待「神聖價值」的眼光在高度體制化、分工化的現代世界,逐漸遷移、並且各執一詞爭論不休。
      我們能在19世紀找到許多例證,反映這樣多元價值的體現。比方法國詩人、藝評家波特萊爾(Pierre Baudelaire,1821-1867),在其書中展現的「浪蕩子」(flâneur )概念:「是惡魔握住操縱我們的線,在可厭的事物中,我們發現魅力;每天我們一步步墜落向地獄,毫無畏懼地,橫過發臭的陰間。... ...假如強姦、毒藥、匕首、放火,還不能以其美妙的構圖來裝飾,我們那可憐的命運的平庸畫布,唉,只因我們的靈魂過於懦弱。」──惡中有美,可厭中有魅力,多為布爾喬亞階級的浪蕩子,遊走在現代城市間嗅聞人間百態殘酷而真實的一面,不為信念只為當下所感為真、為美。在波特萊爾《巴黎的憂鬱》等書,與浪漫主義畫派中,妓女娼婦、乞兒殘廢、血腥暴力等人間醜陋的一面,都成為歌頌書寫的主題。這很明顯與基督教精神真善美合一之精神相牴觸,浪蕩子所體察的社會是碎裂無依、殘酷悲涼的,但卻不能否定其中美與真的成分。
      反觀學術領域上亦出現多重爭論,誠如科學圖像中「機械客觀性」之爭論,在這場爭論中,科學圖像之「真實」意涵語境挪移,由18世紀自然學家(naturalist)以化約的「理型」為彰顯科學理性之真,轉移到不假他人之手、以相機攝影為尊的「機械客觀性」。在這論題中,究竟何者為「真」,是不受主觀意志干擾的「客觀性」(objectivity;fact);還是以人類理性整理的「再現典型」(natural truth)才是真理?在學術場域亦煙硝四起的烽火中,韋伯自身也不免捲入世紀末的社會科學方法論論戰之中,此問題聚焦於社會科學可能像自然科學一樣具備「客觀性」嗎?因而,韋伯以一貫的「價值參考」立場反對固執於先驗式整體論─如卡爾‧馬克思唯物歷史觀或是涂爾幹式的自然主義觀──在他的研究方法中,更偏重多元價值交互作用之「體系」如何形成,而非一套簡單線性的因果。結果可能有多種成因、而結果亦可能是另一成因,亦即《新教倫理與資本主義精神》體現的,並非一切行動只能歸因於經濟動機,而是歷史真實中存在多種可能的動機。真實所止境,因而學術不可能完整再現真實,學者僅能擇其自認「具有普遍性的文化意義的某些面向」去認識。
      言及於此,我們可發現多神世界反映的是:價值呈現多元並立且相互鬥爭的競合關係,這是一個不可動搖的現實,因而任何學術渴求再度領導主觀預設、指導生命倫理都是徒勞且不可為者。那麼韋伯又如何在任何價值都不能再度封為一神的境況下,認定其學術所能為所繫何處?

    「應為」與「能為」疊映出的方法論概念暨行動空間
      韋伯在文中昭示學術中藏有兩種預設,一是方法論上的預設,此事關邏輯與方法論的規則;二則是學者認定之實踐立場,論及學術的重要性、價值、意義,系涉學者個人的價值肯認。然而一神的裂解,致使後者無效化(在學術場域,而非公共場域),「在我們的儀式裡,迷魅已祛散,屬於神話、但就精神意義而言完全真實的象徵力量,已遭剝落」。然而此段引述標誌另一重要旨趣:相對於精神意義之外,尚有另一種意義、另一種真實,別樣存在於韋伯心中。
      這是否與上文所提之科學客觀性爭論中「真」的意涵移轉相似?Fact or Truth?這樣的分化,及意味著學術議題中應然與實然的分立、互為無涉的關係。由於韋伯所認定的學術是建立在客觀經驗有效性的發展之上,而主觀預設因其與實然實則無涉,反而構成一種「先射箭再畫靶」的默證法,甚至對經驗世界下一種不公義、不容允的評價(evaluative judgment) ,因而各種「終極意義」、「生命倫理」皆有其視域的盲區,而不可能成為認知理解經驗世界全貌的「前概念」。意即,「預設」難以作為理知化的基礎,應然與實然不僅不能相互自證,甚至與經驗客觀有效性相牴觸。
      分析韋伯的內文,可知學術無法取代宗教成為新的主宰神,甚至學術不能判定哪個「神」是對、是真、是善,「我們所能了解的,只是對這個領域或對那個領域而言,具有「神」的地位是什麼。或者該說:在這個領域裡或那個領域裡,具有神的地位的是什麼。」僅只能確定並分析,在一限定範圍內,屬於那個領域的「神」又是何者。因此,韋伯生成一種克制而有限的學術理解──無助並無用於決斷個人之立場,而是個人必須設法自行決斷:「實然問題無法釐清應然問題」,生命之終極義與決斷並非學術能為。
      然而這不意味韋伯放棄學術實踐的可能與立場,反之,他以謹慎的態度,找尋「能為」與「應為」疊映的微小縫隙,試圖組建學術更基礎概念原則──方法論上的「價值中立」。韋伯基於現實層面與現時性的考量,認為「一個人唯有面對明確具體、攸關無比重大問題並有所回應,從而讓他的所謂『終極』立場受到考驗,他才能弄清楚自己真正要什麼。」當個人無法脫離時代框架獨行,即身處相對限縮的能為空間,「行動」方向之抉擇需借助理性思維的力量來衡斷。
      在一切意賦予都淪為全然主觀時,要如何以這些方法達致「客觀」?達致「真實」?面對多神現況,韋伯捨棄談論學術的終極目的,反將學術的倫理概念專而側重於方法論概念之上。以「價值中立」作為約束學術行為的原則,背後預設了韋伯相對採取「科學客觀性」之主張,對其而言一切經驗知識皆具有效性。換言之,以當今後現代思潮檢視,韋伯理念背後意有一組學術能為空間的終極目標:他肯定這種限縮克制的能為,能反映某一種真實,而這種真實為其認定許可的存在。建立在這之上,理知化僅能化約豐富無邊的現實,建構出相對有限的學術邊界:「為了透見真實的因果關係,我們建構非真實的因果關係」,顯見韋伯的能為空間是一種相對硬性、具有邊界的空間概念,並時常託付於某一特定時空、文化,相對闕漏長時段歷史性之觀點。

    結論:與韋伯的數點對話──學術人作為「應為」與「能為」間一抹疊影
      綜合上文,筆者欲在大學生涯的末葉,相對感性地回應,韋伯對學術能為空間的判準。以下有兩點,一者是「應為」與「能為」空間的再思考;二者則為學術場域、以及學術人在這之間的可貴與可能。
      對於韋伯來說「意義」並不內在於事件,而是人主觀安排與判斷而形成之因果關係,而行動不可能與意義脫節。因而在韋伯的時代,「能為」似乎不在包含於「應為」之中,甚至因現時性之考量,「應為」似乎必須反過來建立在「能為」之上,「能為」作為一無可避免之外不實存與基礎考量,「應為」包含在「能為」之中似乎「達成某一既定而預設在先的目的」之實用方法。然而,有沒有可能「能為」與「應為」的關係是一種歷時性鱗狀疊加,並非相屬、或無涉的硬性關係,而是溶融狀、互為因果的互動。「因為任何境地都由於我們的接近,它才逐漸得到存在,四周的景物,逐一地,在我們的行進中安排起來」。一百年後的後現代思潮越朝向此趨勢思考,一如詹姆斯‧克里佛德於文化人類學中提出「歷史斷裂叢生新義」這樣的觀點,強勢文化與弱勢文化的涵化、競爭關係,並不適絕對的結果,而是歷時性的變遷或者偶然式的回溯,即使是其以表演的形式再現自身,都應視作平等之「文化新義」。
      人以自由意志之力量,於每時每刻對自身現狀作出判斷,在這些實踐的未來指向中安排意義、安頓自身,「理性-自由意志」正是人作唯有限存有悲涼之詩意、與生命之能動。這也牽涉到筆者欲回應的次點:學術人作為「應為」與「能為」交相的一抹疊影,看似失去論戰權威,實則可能展現什麼可貴之處?學術人為重現內心「真實」所做的有限溯因,面對著雙重挫折:一是浩瀚無邊的現實,學術人面對自身「無知」之浩瀚,學術僅為部分誇大、偏倚、主觀擇定的重新安排,對於真實頂多趨近絕無可能全然重現;再者面對絕無可能被封神的徒勞,即是韋伯謂注定明日黃花、死亡意義從缺的進步觀──每一種觀念的生成,其命運注定被淘汰與推翻。儘管韋伯最終說明,學術能助人「清明」,然而不改學術人馱負沉重緘默、時刻為現實刺痛的命運。
      然而有沒有可能,這種主觀立場的讓步,正是一種學術場域自存的可貴?意即,在自我主觀的讓步中,學術場域除企求已各自的追求拼裝出一幅相對完整的「真實」圖像,亦形成一種相對克制的競爭-對話關係,保留了各種聲音的共存可能。而學術人作為時刻自覺並自決的一抹疊影,只是為了保留多神爭論中一塊足以保留「共榮」可能的淨土,進而,這種克制的體制基礎,有沒有可能一天成為我們未來想像社會的建構形貌?或許,學術作為這樣的場域,必須時刻保留價值中立的態度,望向的正是提供這樣一種選項,而學術人甘於作一抹疊影安頓自身,正因我們如此盼望世界能有這樣的對話空間。
    Referenc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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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布赫迪厄:從場域、慣習、到文化資本,「結構主義英雄」親傳弟子對大師經典概念的再考證》,(臺北:麥田城邦文化出版),2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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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馬克思‧韋伯,錢永祥等譯,〈學術作為一種志業〉收錄於《學術與政治:韋伯選集(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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