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於 2024/10/22閱讀時間約 6 分鐘

唱一首社畜之歌

有些國文課本收錄的詩詞,蘊藏的情感(或牢騷)確實是高中生還未觸碰到的。


譬如說曲選這課選錄的,元代「曲壇宗將」張可久,寫的〈九日〉這首小令。


折桂令。九日
對青山強整烏紗。
歸雁橫秋,倦客思家。
翠袖殷勤,金盃錯落,玉手琵琶。
人老去西風白髮,
蝶愁來明日黃花。
回首天涯,一抹斜陽,數點寒鴉。


課本說什麼「倦客思鄉」、「自傷哀老」之情,高中生大多無感,而讀這首小令最有感的,不偏不倚,正是同為社畜淪落人的──國文老師。


讓我們先看一下張可久老先生的生平:「仕途坎坷,年七十餘,猶任小令。」


終生升遷不順,苦熬實熬也只是個基層公務員。──更慘的是,別人六十多歲就含飴弄孫享受退休生活,我們的張老先生不知是出自什麼現實壓力,「匿其年數,猶任小令」


他都年過七十了,還要謊報年齡繼續工作,沒辦法退休啊啊啊啊(社畜發出悲鳴)


職場不如意,讓他只能寫寫小令療傷;

生活的不如意,更是讓他作品中充滿濃濃的歸隱(退休)之思。


讀張可久紀錄不多的生平,我腦海裡幾乎浮現出一個久倦職場的七旬老翁,慢吞吞的處理日復一日的相同公務,閒時聽著收音機,咿咿呀呀的寫幾句小詩,發發平生不得志的牢騷。


〈九日〉,就是這麼一首「我在哪?我是誰?我好想下班」的社畜悲傷之作。




首先,這首曲寫在「九日」,九九重陽,在古人習慣裡,重陽節是要全家登高團聚的重要節令。


講到重陽詩句,最有名的莫過王維那首〈九月九日憶山東兄弟〉。


寫這首詩時王維才十七歲,身為家中長子,他很早就「首都飄」──離家到長安打拚。


十七歲的少年,寫下「獨在異鄉為異客」。


長安不是我的家──那怕長安花再美、酒再醇,這都不是我的家。這裡的人說話沒有我的鄉音,食物沒有家鄉味。


我在這異地,是一個格格不入的「異客」。


「每逢佳節倍思親」,這一句,我認為最情深的在那個「倍」字。


加倍的思親,代表的是,這種想家孤獨的情緒,平日裡就一直存在。但到了這種家家團圓的日子,思念更是加倍奉還。


孤獨,讓十七歲的王維寫下了他在長安的「異客」。


而張可久,寫這首小令的時令,一樣是重陽節。


悲傷的是,王維可能是孤零零的一人過節,但張可久──就文章內容來說,他應該是被迫跟長官同事們一起過劫...呃不,我是說,過節。(這是加班啊啊啊!!!)

有請社畜代表七海先生發言

所以開頭第一句,老張就寫了「對青山強整烏紗」。


這句其實用了「孟嘉落帽」的典故,晉朝孟嘉有次於重陽節參加某個應酬宴會,風吹帽落,但他泰然自若,恍若未覺。


資料裡是說孟嘉不知道自己帽子掉了,但我們用常理推估,頭上那麼大頂帽子掉了怎會沒知覺?只能說,他老兄根本是,不想在意。


去你的官帽,掉了正好。(大概是這心聲)


但張可久可沒法像孟嘉那麼瀟灑,一陣風吹來,老張是「強整烏紗」,趕快把公司制服帽子整理好。


這可不能掉啊....我可沒有不在意的底氣啊!


說到這,我跟學生開個玩笑。我自己是很不喜歡配戴員工識別證的,私下戲謔總說是狗牌,但不刷識別證,我連電梯都沒法搭──


所以我只好乖乖配戴識別證,因為我的尊嚴只值一台電梯。


這就是老張的社畜實況,微笑著,穿著公司制服,在假日加班應酬,陪長官同事交際應酬。


然後看著青山美景,山景很好很美啊(但絕不是加班時候看,就跟畢旅我一臉厭世的坐在七星潭旁一樣)

畢旅坐在七星潭旁,被學生偷拍的我


這時他看到天邊一排大雁飛過,「歸雁橫秋,倦客思家」


連大雁都能回家呢,我這老頭還人不如雁。


「倦客」一詞,滿是身不由己的疲倦無奈。


坐在席間已經是百般厭煩疲倦了,偏偏席間還唱歌跳舞,熱鬧非常:


「翠袖殷勤,金杯錯落,玉手琵琶。」


卡拉OK給他催落去,長官高歌唱上癮,小員工還要熱情搖擺助陣。請來的藝人樂團一個都不認識,只看到年輕妹妹個個活潑妖嬌,一直勸酒炒熱氣氛,年輕的同事們一杯接一杯,鼓譟連連,嗨到不行。


可是老頭我一個都不認識

(這根本尾牙場....或者更貼切的是,畢業旅行 困在遊覽車上聽學生連唱六小時Kpop的導師)

畢旅卡拉OK時間更讓我感覺到我被時代遺棄


所有的繁華熱鬧都不是我的,老人聽不懂、看不懂,越發覺得自己「人老去西風白髮」,我老了,屬於我的時代早就過去了,職場裡的熱鬧不屬於我,榮耀拚博都是年輕一代的事了。


我就像席間布置的菊花,重陽一過,花價立刻暴跌(蝶愁來明日黃花)


最後一句,老張「回首天涯」,眼神死的望向遠方天際。


回首的是眼前天邊,回首的也是滄桑疲倦的一生,終將「一抹斜陽,數點寒鴉。」


天邊夕暉將落,一日的熱鬧和空虛也將結束。但將落的又豈止是夕陽?自己庸庸碌碌的一生,轉眼間也到暮年了。


這不是首快樂的歌,對正朝氣蓬勃的學生來說,這首曲無疑是頹唐的。


但這首很真實。




我們在學校的教育似乎是要積極進取,追求更好的級分、更好的學歷,更高的起薪,更偉大宏遠的志向。


但這世間哪有這麼多的偉大?


一個孩子在週記裡寫到:


我早就知道我是如此平凡,那些高大上、出人頭地的機會,並不屬於我。我沒有特色,一直以來我只是團體裡安靜地一個配角,我很難卓越,未來只想求得一個穩定平靜的工作和生活,可這麼平庸的夢想是不是很糟糕?


為什麼糟糕呢?


這世間哪有這麼多的偉大?哪有這麼多的高大上?哪有這麼多出風頭的人?


穆旦在暮年有這麼一首詩:


這才知道我的全部努力,
不過完成了普通的生活。


──穆旦〈冥想〉節錄


所有的偉大,是眾多平淡平凡堆疊對比而出的。


年輕時總喜歡宏大敘事、刻骨銘心的愛戀,一年一年的成長,才知道真正的生活,大多是由無數小小的絕望、眼神死、無奈和配合演出的客套微笑,堆疊而成的。


《咒術迴戰》中很受歡迎的一個角色,七海健人,是個當過上班族的咒術師。


脫離咒術高校跑去當上班族,然後最終發現「咒術師是狗屎,勞動也是狗屎,既然都是狗屎,不如選我比較適應的。」


然後彎彎繞繞又回歸到咒術師行列。(啊,除了一身肌肉太帥不像社畜外,其他都好真實)


有別於其他很少年漫畫的角色,經歷過社畜生活的七海,台詞經典到直戳人心:


「枕邊掉落的頭髮變多了,喜歡吃的鹹點麵包從便利商店消失了,這些小小的絕望堆砌起來,才會讓人長大。」


也許這就是藝術創作的價值吧?


在各種光明燦爛的偉大期許中,收錄一首寂寞老頭的小曲,咿咿呀呀的拖著哭音,唱著:


唉呀呀,這才是人生。


#安全聲明

#以上發言不代表本台立場我熱愛我的工作我熱愛我的工作我熱愛我的工作我熱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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