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於 2024/08/25閱讀時間約 4 分鐘

不流淚的痛:再讀項脊軒志

〈項脊軒志〉是高中核心古文中,我最喜歡的一篇。也曾經寫過相關的教學記錄:讀〈項脊軒志〉:自己的書房,是心靈的健身房

最近我對這篇文章又有了不同的想法,希望能記錄下來和大家分享:

拼貼瑣事,營造深情

前陣子複習得到app中「賈行家說千古文章」,他提到歸有光的文章,是這麼說的:「歸有光寫婦女和兒童,看上去無關緊要,但卻一往情深,格外動人。」

我很喜歡這個說法,循著這條線索,試著把〈項脊軒志〉中的事件再次解讀。這次解讀依然是以「空間」為主體進行解讀,進一步比較歸有光18歲和35歲的情感表達有何異同。

十八歲的空間記事

空間格局

在歸有光18歲的時候,項脊軒的空間格局有兩次變動,第一次是他修葺項脊軒,這是一個很美好的經驗,在歸有光成長的中,這是「喜」,美好記憶的代表。(樂樂上身)

而18歲的另一面,則是悲傷。歸有光透過對空間格局改變的描寫(通南北,籬,牆)表現出對叔父分家的悲情。

為什麼悲呢?在我們年輕的時候,對於長輩的種種行徑,即使不滿意,似乎也不能多說什麼。歸有光的心情,大抵如是。

空間人事

〈項脊軒志〉者要以記人為主,文章中出現的人,包含叔伯父們、母親、祖母。對於叔伯父的描寫較為簡略。談到母親的時候,紀錄了兩個看似無關緊要,細讀卻很動人的細節:首先是母親曾經來過項脊軒;這裡寄託的情感是一種生命的疊合:我愛的人,在我生命誕生之前,已經駐足過我生命中重要的空間;一切仿若平行時空的交會。

接著是母親的溫柔,連著急都是輕輕的叩門。這麼小的事為什麼歸有光要記錄?或許那份溫柔是歸有光心中最珍貴的母愛形象吧?

記錄祖母的篇幅更多,歸有光詳細記錄了生活中平凡卻又深刻的片段,那就是祖母拿了象笏給歸有光,期許他光耀門楣——祖母之所以這麼做,其實是來自一個很細微的事件:她看見歸有光在項脊軒讀書。而這事件對歸有光的深刻意義在於,這是生命中一份重要的肯定。

空間寄情

年少的歸有光,面對這些人事變化,想到母親和祖母的離去,他用淚水表達自己的難過。當然,他也用「揚眉瞬目」「偃仰嘯歌」來表達青春式的豪情和坦率。

三十五歲的空間記事

空間人事

從23歲開始,「項脊軒」這個空間多了歸有光的妻子,妻子生前,從學書,問古事可以看出他們之間感情甚佳。如果說祖母的愛是肯定,那麼妻子的崇拜,對歸有光也一樣別具意義。

空間格局

三十五歲的歸有光,也記錄項脊軒的空間變動。一次是「室壞不修」,一次是「重修南閣子之後卻不常居」,和18歲時,欣喜的修葺項脊軒對照,一切仿若隔世。

歸有光室壞不修的原因可能是妻子離開,沒有整頓的心情,又或者是捨不得變動空間,而重修後不常居又是另一種不勝唏噓之感,不常居也顯示出年少時的理想、美好、悲喜,終究都被封存在那個時空了。

讀到這一段時,即使歸有光沒多寫什麼,我依然會聯想到一句話:跟你在一起才叫生活,剩下的都是「餘生」。在某個時刻,歸有光或許真的這麼想過吧。

而妻子離開後,留下最後的物件,就是庭院中那棵枇杷樹。

空間寄情

把15歲的情感表達與35歲對照參看,會發現年少時歸有光的情感表達是很直率的:我能夠大聲的唱歌說我好快樂,能夠大哭說我好難過。

而35歲之後的歸有光,描述事件依然細膩,但情感描述卻完全使用「淡筆」,唯一能看出的詞,就是「無聊」(余久臥病無聊)。為什麼說自己無聊?是真的沒事做嗎?還是找不到生活重心?那麼輕描淡寫,然而這「無聊」背後的心境,應該是百轉千迴的。

年輕的時候,我們總是直率地表達情緒;長大了,很多時候表現情緒反而更加內斂;不是沒有情緒了,而是學會冷靜或壓抑。

35歲的歸有光,離開了初戀(第一任妻子),年少時的夢落空(沒考上科舉),他該有多麽痛,多麽徬徨。但他把情感寄託在庭院那株亭亭如蓋的枇杷樹;就像五百年前的蘇東坡,把自己貶折後的心情,寄託在將江月上,也像辛棄疾〈醜奴兒〉說:

少年不識愁滋味,愛上層樓,愛上層樓。為賦新詞強說愁。而今識盡愁滋味,欲說還休,欲說還休。卻道天涼好個秋。

不說出來的痛,有時候是最痛的。

後記

以前我在上〈項脊軒志〉的時候,詮釋文本的態度是正向積極的,我把項脊軒看成歸有光心理的依託,認為他不論遇到多少挫折,都能因為這份依託,繼續走下去。

今年循著賈行家給的線索,從瑣事、情深的角度再讀了一次這篇文章,看見歸有光情深的變化。剛好自己生命中也碰到一些很難釋懷的挫折,那種難,是不會(能)對外說,只會放在心裡,思考要怎麼跟它相處。那種難,一滴眼淚也不會流,但是真的好痛好痛。

這這種悽惶的心境中,我看了一部小品電影「不能流淚的悲傷」,很喜歡這部電影的名字(許光漢在裡面戲份雖不多,但依然很有看頭),不能流淚的,應該是成年後的男主角,更是成年後的我們。

補充一下,在〈先妣事略〉中,歸有光寫對母親的想念也讓然鼻酸。也到因母親過世而流下的眼淚,歸有光說:「我看大家都哭,所以跟著哭,但當時我以為母親只是睡著了」。真正讓讀者也感到心酸的,反而是這段看起來很淡,沒有眼淚的描述:

歸家人請了一位畫工到他們家要畫歸有光母親(已過世)的肖像,大人們把歸有光和大姐叫出來,並且跟畫工說:「鼻子以上畫有光,鼻子以下畫大姐」

真是不說哀愁,而哀愁盡在其中。

如果能把自己的悲傷放在時代的洪流中,那麼流不出的那些眼淚,就讓它隨風而逝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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