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聽著那少年的聲音
在還有未來的過去
渴望著美好結局
卻沒能成為自己」
──草東沒有派對,〈山海〉
先說,這本書不太好懂,但請不要因為看到第一章有許多艱深的哲學術語就放棄。若太急躁地想吃下這本書,肯定會消化不良。閱讀本書,你將體驗走走停停的節奏:往後翻頁的同時,往前翻閱你的人生。《時間神學》邀請大家一起思考:我在何時?我要前往何時?
我在何時?在我打下這句話的時候,是2024年9月27日晚間8點11分。不過,人不會滿足於回答客觀的鐘錶時間,更會思考「此刻」的我在做什麼,對我又有何意義。
你喜歡時間嗎?這樣問很怪。因為時間就是時間,物理學家也說熵(entropy)產生了「時間之箭」,從過去射向未來。我們就是被時間推著走,漸漸長大。但我們依稀可以感知,某些時刻是神聖的,某些則是可有可無的。時間既可以是恩典,也可以是懲罰。就像是我在熱戀期的時候,我不知不覺就跟眼前的女孩聊了快六小時,而沒有感覺到時間的流動(心理學家稱為「心流」)!但跟討厭的人一起吃飯,總覺得過一分鐘就像要了我的命。
《時間神學》邀請我們與時間建立正確的關係,體驗上主真實在歷史中與我們同行,並賜下盼望,引導我們現今的生命。作者蘇明思(James K. A. Smith)提出的「屬靈計時的藝術」(spiritual timekeeping),包括四個要點。第一,我們雖受限於時間,但我們就是要活出受造物的有限性,學習面對不可掌控與終將逝去的事物。第二,神的應許在歷史中與我們同在,祂並非超越歷史或不顧歷史的存在。第三,聖靈跨越歷史,而不限於某個歷史的「關鍵時期」。聖靈持續引導我們進入未來,不斷革新新的世代。第四,教會是一群等待天國來臨的子民,因未來的盼望而在現今有生命力。相對地,著迷於世界末日的倒數計時、視基督再臨為逃離現今的逃生艙,其實沒有把世界引向屬基督的未來,因此在本質上是非歷史的。
不過,蘇明思說,我們現代人普遍患了「屬靈計時障礙症」(spiritual dyschronometria),我們不知道自己是過去的產物,不明白歷史的細緻與動力,也不曉得如何憑著盼望於現今過有意義的生活。我們似乎更期待的是能獲得超越時間、放諸四海皆準的永恆真理,不受歷史的「玷汙」。「我們認為聖經觀點是不朽的公式,可藉由相同的方式套用在所有地方。沒錯,我們將自己交託給昨日、今日、直到永遠都不改變的神手中,卻誤以為信實只有單一形式。我們對於自己所處位置的地理性、歷史性及時間性因素都視而不見。諷刺的是,著重於時間及歷史的基督信仰表述也多是無時版本,因為他們相信自己已獲得上帝之眼,能在時間及歷史之上觀看一切。」[1]
然而,真理是「處境」的,信仰的表述會隨歷史不斷更新與變化。把信仰鎖定在一個恆久不變的概念裡,其實是限制了上主的工作。歷史至關重要,因為我們正參與在道成肉身的基督的生命中。
過去從未「過去」,它是生命的沉積物,造就我們的現在;而我們對未來的期望,亦凝聚了過去。蘇明思援引海德格哲學指出,當我們真實地向未來而活,即是真實地「曾經存在」。時間不只像相對論說的會膨脹,它也會彎折。時間不是一條直線,更像是螺旋。過去、現在、未來,彼此滲透、彼此聖化。
缺乏屬靈計時的藝術,讓我們不斷受困於現在:沒有未來的現在,沒有過去的現在。聖靈原要引導我們經歷的事件,遂變成一個個「待辦事項」。不過,我們如何詮釋自己的過去,如何真實地向未來而活?
蘇明思提到,我們對於過去常有兩種錯誤的認知,即懷舊與羞恥。懷舊指的是對過去的浪漫情懷與迷戀,認為回復、保存過去的生活才是好的(就像你可能也聽過教會的長輩嚷嚷著他們以前做了什麼事工,產生了什麼果效,反觀現在年輕人都不夠為主而活)。但懷舊的過去是封閉的,它不是讓我們得以繼承的歷史,好能在新的時代「心意更新變化」。
羞恥指的則是「負面的懷舊」,不斷視自己的生命為一連串的錯誤、挫折與沮喪。羞恥否認存在具有的可能性,使我們困在遺憾與悔恨中。要特別小心的是,這種憎恨自己的態度,往往會以更極端的靈性追求來試圖消除自己的失敗,認為信主後就能「重新開始」,卻對持續存在的羞恥感感到困惑與無力,進而轉變為苛刻的律法主義(「為什麼我都信主了,還是一直犯罪?那一定是我不夠嚴格地遵守律法。」)。
神的救贖不是在保存某一個特別的過去,也不是將過去刪除後重啟,而是在破碎中更新,將這帶有歷史的「我」轉化為新造的人。「祂使用所有的,包括令人心碎和哀傷的、邪惡和不公的,將其鑄造成我的獨特生命,也就是我。是這個我──結合了曲折、縫線和疤痕的我──被神更新、賦權、呼召。成為我自己的,只能是我。」[2]
我每天都會看臉書的動態回顧,往往對十年前稚嫩的文字或照片感到「羞恥」。然而,在不同年份的這一天,這些「我」都是我。我並非僅是我現在的樣子,我乘載著過去的「我」的堆疊。我因同婚議題與人吵架、樹立敵人,我對畢業後感到迷惘,我是工作狂,我封閉自己的情感,我跑社運差點被警察抓;我把多的聖誕糕送給地下道的街友,我火熱地讀完聖經,我跟幾位夥伴籌辦沒有經費支持的營會,我陪孩子讀繪本,我勇敢提出分手。這些都是我,而上帝透過這些故事,持續呼召我創造新的歷史。
我們如何盼望未來?基督徒應在意的並非「何時」基督會再臨,被動地期待離開現今,彷彿歷史只是一連串無意義的幻影或須盡快脫離的苦海。相對地,基督徒渴望的是「這個世界」的未來,讓盼望塑造現今的生活,透過實踐來參與新秩序的來臨與萬物的和好。「持定終末觀而活,不僅是向未來看,也不是單純地擺出期待的姿勢,而是要向未來而活,在居於現在的同時,讓未來成為現今的心跳。」[3]
然而,蘇明思說,「與未來共度時間」的已然需要與「不走在時間之前」的未然同時並進,才能維繫著這盼望的張力。只要當我們還在禱告「願你的國降臨」,就代表上帝國尚未臨到,因此我們不能把特定的政黨、政策、政權、立場或運動視為上帝國本身。若是我們走在時間之前,上帝就不再做新事。我們會驕傲地認為可以掌控未來,或合理化當今的體制,把人的計畫而非上帝視為忠誠的對象。蘇明思認為基督徒的終末是一種「神聖的焦急」,一方面為了實現上帝國的公義而祈禱與勞苦,另一方面要避免自以為可以藉由自己的聰明才智與社會工程解決世界的破碎。
在基督教與國族及政黨意識形態綁得很深的美國,或許需要「不走在時間之前」的提醒;但對普遍不關心政治的台灣教會而言,或許需要的是「與未來共度時間」。無論如何,我們都應活在這張力中,在行動的同時也等待。
在本書中,有一句話特別觸動我:「視時間為平坦大地的無時基督教,無法牧養處於不同生命季節的人。若能辨識出自己的靈命或一生的婚姻旅程中不同的季節,可以帶來極大的自由,不僅會改變我們的期待,還能調整我們在生命的各個階段以不同的方式接受神的恩典。」[4]
牧養一個群體,要學會辨識每個人不同的生命季節。有些需要堅固信心,有些需要陪他一起懷疑;有些需要溫柔的靜默,有些需要嚴肅的警告;有些需要給予安慰,有些需要一起向上帝抗議。期待一個固定的信仰公式或神奇的牧養SOP來解決生命的難題肯定會踢到鐵板。當我們越呆板地強調上帝的真善美時,就離弟兄姊妹的心越遠。因為我們只是透過他人的生命難題來鞏固與強化已知的道理,而非一起活在其生命季節中,去經歷上帝獨一無二的觸摸。
我時常提醒自己,就算我已走過某些季節,仍要學習看見上帝如何在這些季節中做新事。「他們怎麼會做如此荒唐又不成熟的事情?」當我內心對學生如此評論時,我便要告訴自己:「啊,我也曾經荒唐又不成熟過。」牧養,何嘗不是溫柔地接納過去的自己呢?
我們是我們的歷史,我們同時也是被呼召要成為的樣子。或說,上帝呼召我們經歷這些歷史,為要做新事。
蘇明思引用海德格的話指出,我們都是「被拋入」在這世界中,承受著已經安排好的情境與條件(偶然性),但同時我們也是「被委付」一系列的可能性,去實現潛藏在傳承給我們的事物中之機會。
「我們受召就我們的歷史而向前活,同時要承擔歷史帶來的可能性和其中複雜的關係。信實不是對過去忠誠,而是(不論)所給定的過去為何,都能勇於回應、活出完滿(shalom)。」[5]
《時間神學》文字精煉、思想濃度高,是難得一見的好書。除了緒論以外,六個篇章基本上都可以獨立閱讀,讀者大可以先挑選自己有興趣的主題來看。由於蘇明思是以極富詩意的筆觸撰寫本書,因此不要因為看到書名就認為這是一本有系統與論證清晰的神學著作。毋寧說,他藉由六個篇章作為田中小徑,邀請我們駐足一會兒,體驗時間的奧秘。
上帝始終在做新事。但願這本書能成為你我的幫助,思考時間、善待時間、喜愛時間。
[1] 蘇明思(James K.A. Smith),《時間神學:承繼過去、盼望未來、信實地回應此刻》(新北:校園,2024),頁37。
[2] 同上,頁121。
[3] 同上,頁236-237。
[4] 同上,頁40。
[5] 同上,頁77。